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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流浪金三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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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挥官仰天长叹,打火机熄灭的瞬间,卫士看见将军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金戈铁马的将军?指挥官回答:“是的,我们一定要打回来……打回来!”
  如果我们把时间定格,把我们的目光投向更加广阔的中国大地,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历史性时刻,国民党政权如同“泰坦尼克”不可挽回地沉没,蒋介石逃到台湾,而船上大多数乘客注定要葬身大海,谁相信今后会发生奇迹呢?我相信这群人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在他们身后,国民党青天白日旗帜已经陨落,另一面五星红旗正在冉冉升起,古老的东方大地为这种历史巨变而欢呼。那时候我年轻的父母彼此互不相识,他们分别在南方两座不同城市做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与学校同学一道载歌载舞,迎接解放大军入城。
  在这个不可逆转的历史变更面前,在人类为胜利者而歌唱的时候,这群人作为旧时代的幸存者悄然离去,逃离自己的国土,或者说作为政治对抗的牺牲品被逐出国门。他们的心情无疑是沉重而暗淡的,多数人痛不欲生,因为他们毕竟是中国人,是那些胜利者和追兵的同胞,是我们共同的炎黄子孙和华夏后代。卫士看见将军蹲下身去,把祖国的泥土取了一捧,用手绢仔细包好,揣进胸前的口袋里,许多年后卫士把这个细节讲述给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晚辈作家听。我认为这个动人的细节在中国大地曾经被复制过千万次,当年那些结伴闯南洋,闯美洲的中国华侨不是都怀揣故乡泥土登上一去不复返的“猪仔”船么?而这位军人正是因为对反攻大陆没有信心,一去孤魂万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才将故国魂魄长留心中,死后也要把坟头朝着祖国方向,这不是充分说明李国辉告别祖国的壮烈心情?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李国辉的汗青在哪里呢?历史的巨大悲剧性在这一刻间铸成了,军人的忠诚指引他们义无反顾地走进金三角,走向生命的终结之地。但是他们注定要制造一个与自己更与人类为敌的魔鬼。
  我们看见,在历史的星光下,一群军人簇拥他们的长官涉过国界,加快脚步追上队伍,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沉沉夜幕遮盖下的金三角土地上不见了。
  第三章 潘多拉魔盒
  将近五十年前的一天夜里,一钩银白的下弦月慢慢从掸邦高原的山巅上露出脸来,把清冽的光辉撒向金三角亚热带丛林和莽莽深谷。那一天月华美丽如水,但是我们国内的历史学家研究专家却没有能够看见这钩弯月,因为他们的目光被森严的国界线挡住了。
  在这片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而宁静的树林中,野兽不安地睁大眼睛,猫头鹰惊慌地咕咕叫着,因为它们看见一群从未有过的陌生人群闯入它们的世界来。
  这支终于逃脱覆灭命运的国民党残军暂时喘过一口气来。国界是一道生死线,将追兵和死亡挡在身后。指挥官下令宿营,许多篝火明亮地燃烧起来,山谷里人喧马嘶,士兵卸下身上的武器弹药和其他重负,男人凑着火堆抽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来。女人和孩子分到一盆热水洗脸洗脚,她们快活地说话,黑暗中不时响起孩子嘹亮的哭声。行军锅里的稀粥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伙夫头高声骂娘,因为不时有饿极的人趁他不备来偷稀粥,于是一种久未有过的放松和疲惫的幸福气氛渐渐洋溢在营地上。
  李国辉披一件军衣,胡子好多天没有刮,看上去非常憔悴苍老和忧心忡忡。太太唐兴凤领着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七月身孕,此刻她没有同丈夫厮守在一起,而是被派到家属队做妇女孩子工作。篝火忽明忽暗,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很不通畅地呼吸着。潮湿的树枝在火焰中吱吱作响,不时腾起大团烟雾,在夜空中呛人地弥漫开来。
  很多年后一位姓牛的卫士对我说,李国辉其实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体贴部下,从不打骂士兵,在国民党军队,这样好脾气的长官实在不多见。但是如果逼入绝境,任何长官都会因为心绪恶劣而变成咆哮的狮子,所以除了卫士紧跟长官,其余人都悄悄躲在一旁,不敢轻易上前打搅他。
  可以想象,这时营地气氛虽然暂时放松,但是人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已经逃出国境,谁也不知道未来前途。到哪里去?出路在哪里?前面有什么在等待他们?一千多人的军队总得有个归宿,哪里才是他们的归宿呢?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士兵把命运交给长官,问题是长官也不知道出路何在。显而易见,逃出国境只是权宜之计,他们非法闯入别人国家,别人肯定不会欢迎武装入侵者。兵团主力已经覆灭,军、师长不知去向,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该上哪里去接受命令呢?到海南岛,到台湾去?那要横穿整个东南亚,姑不论你是否走得出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走完长达数千公里的漫长路程,就是作为主人的那些主权国,他们允许吗?不允许怎么办,靠武力行得通吗?区区一千人,打不赢怎么办?比如眼前,如果缅甸政府不允许过境,对他们实行强制缴械,等待他们的就是当劳工和做苦役!
  伙夫送来一大缸热气腾腾的稀粥,长官却不想吃,只让放在火堆边。长官不吃,卫士当然也不敢吃,他们看见长官紧皱眉头,一脸惆怅,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稀粥开了,空气中有了一股香甜的焦糊味。卫士正要伸手去挪一挪,不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惊慌马嘶,紧接着响起刺耳的枪声,营地顿时大乱起来,人人都变了脸色。李国辉嚯地站起来,一抬腿却踢翻那缸煨在篝火上的稀粥,弄得腾起一片呛人的烟雾。
  如果此时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或者“惊弓之鸟”来形容这群人的紧张神经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都是军人,打过许多大仗,经过许多艰险,其中许多军官和老兵还经历过八年抗战。他们本来应该处乱不惊,可是眼下任何一点动静都会使他们变得惊慌不堪。一个军官报告说,野兽袭击牲口,咬伤一匹驮马。李国辉下令增加岗哨,另外多烧篝火,因为野兽怕火。经过这场虚惊,人人再也无法安睡,险恶环境提醒他们,他们命运随时处在危险威胁之中。
  火苗熄灭了,卫士赶紧生火,但是湿树枝怎么也燃不旺,恰好一阵旋风扬起,呛得他们一齐狼狈大咳起来。这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只盛满稀粥的搪瓷缸放下,俯身将湿树枝拿掉一些,又用力吹火,烟灰腾起来,烟雾消失,红彤彤的火苗又欢快地跳跃起来。
  五十年以后我在金三角采访,我的目光越过漫长的时空距离盯上这支丛林中的败军,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时刻,无论对于今天的毒品王国金三角还是那群离乡背井的中国人,甚至下个世纪还将受到毒品危机困扰的人类命运,这一刻都能称得上具有重大意义。如果说五十年前的金三角还是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的一片净土,如同我们人类肌体上的健康器官,那么它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发生恶变,成为威胁人类命运的恶性肿瘤呢?
  当人类命运被伟人决定的时候,那是英雄造时势,英雄创造历史。但是更多时候,当一切外部条件已经成熟,就像果子在树上快要掉下来,许多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就顺应历史,充当英雄角色,我们称之为时势造英雄。充当英雄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看谁离果子最近。
  一只不起眼的瓶子被海水冲上陆地,有人匆匆而过不予理睬,有人将它重新踢回大海。一个孩子偶然捡起瓶子,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瓶盖。这个无意举动造就人类灾难。朗朗乾坤,一股黑烟从瓶子里钻出来,越来越高,一个巨大的魔鬼渐渐现出原形,狂笑不止……
  生火的人是军部少校情报科长钱运周。
  钱科长很年轻,二十七八岁年纪,军部在元江打散后偶遇七零九团。钱是云南人,经常奉命出境侦察,对金三角情况比较熟悉,正好做了李国辉向导,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是一种冥冥中的命运安排。
  “钱科长,缅甸决非久留之地,长官部也断了联系,你认为前面怎样走好?”李国辉仰头喝完稀粥,将搪瓷缸递给一旁的卫士说。
  钱科长拾起一根树枝拨弄火堆,火星不时溅起来噼啪乱响。他不看长官的脸,却看着火堆谨慎地说:“我听说,一九三师罗长官扔下队伍,自己带钱到泰国去了。”
  李国辉脸色悲怆。岂止一个罗长官?在一派兵败如山倒的大崩溃大灾难时刻,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许多长官扔下部队,钱饷一裹就开溜,或者把枪械卖给当地摆夷土司,变换成现金金条到国外去做富人。这样的坏榜样实在太多,弄得下级官兵人人自危,唯恐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经被长官出卖了。
  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映照在异国的山谷和河滩上。营地一片宁静,几个月来的危险威胁暂时抛在身后,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使人迷茫。远处有人在低低地哼唱一支家乡小调,那是一首中国北方的《花儿》,凄婉哀绝的歌声如泣如诉,勾起人们无尽的乡愁。
  “钱科长,我李某人要是想开溜,决不会等到现在!”卫士洗完搪瓷缸回来,听见李国辉大声说:“……这一千多官兵,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一日为长官,便如一日为父母,如不能身先士卒,反倒苟且偷生,上愧皇天后土,下愧国家人民,我李某宁愿当众自杀!”
  钱运周喃喃解释说:“我没有那样意思……我是担心,如果长官要走,我们做部下的当然也只好各奔前程。”
  李国辉叹息道:“钱老弟,你对缅甸熟悉,正好替我出主意。现在已经不是谁和谁的关系问题,反正我们大家命运捆在一起,生死与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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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运周试探地问:“不妨留在金三角,等待时机反攻大陆,或者看看形势再说怎么样?”
  关于队伍去向显然是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有时一念之差,一失足成千古恨,历史上不乏其例,比如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面对滔滔大渡河水一犹豫,一松懈意志,酿成全军覆没的历史悲剧。在这个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前途茫茫,道路茫茫,这支小队伍好比一叶孤舟,大船沉没,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向哪里靠拢呢?他们怎样才能不在惊涛骇浪中被吞没呢?
  历史的惯性不可抗拒,如果这支队伍退回国境,向大兵压境的解放军缴械投降,那么李国辉就不是李国辉。道理相同,如果抗战时期的蒋介石向日本人投降,蒋介石还是蒋介石吗?所以李国辉注定要往前走,这是他作为国民党军人的历史惯性。但是他往前走的目的是什么?目标在哪里?他有哪些计划和打算?此时却是一团模糊,或者说一团黑暗。一支被黑暗笼罩的军队,灭顶之灾几乎是被命运注定的下场。
  在这个历史性时刻,我的目光扫描这群决定未来金三角命运的人们,我看见一星灵感的火花在那个名字叫做钱运周的年轻军人大脑中跳跃,那个灵感是偶然性的,零碎的,却是奇迹般的。他突然一拍脑袋,连声大叫起来:“我险些给忘了!……前天在佛海路上,听一个九十三师军官说,第二七八团有一千多人已经越过国界,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听说他们是要到小勐捧,然后绕道泰国去海南岛,带队长官是副团长谭忠。”
  像一支焰火嘶嘶鸣响着升上夜空,这个消息短暂地照亮李国辉眼前的黑暗。不管将来如何,先期过境的兄弟部队无疑是他们的希望所在。道理很简单,两支部队合兵一处,力量壮大一倍,无论下一步怎样走,他们的处境都会好得多。
  李国辉摸摸脸上哧啦作响的胡髭说:“……对!赶上谭忠,我见过他,一定要追上二七八团!……将来怎么办,赶上他们再说!”
  先前迷雾一团的形势在几秒钟之内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形势依然严峻,前途依然堪忧,但是一个切近和明确的目标却树立起来,那就是,去追赶一个名叫谭忠的副团长和他率领的队伍,赶在他们消失在泰国之前与他们会合。
  十多年前,我为写作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战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曾经深入滇西高原和中缅边境进行艰苦不懈的采访。就当时而言,这样孤身一人长途采访也算得上一种壮举。我到过松山战场,深入腾冲、龙陵和横断山,几渡怒江,爬山涉水,徒步行走在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上,举凡滇西战场我的足迹几乎无一遗漏。我曾登上高黎贡山主峰,遥望云天之外重重叠叠的缅北野人山,泪流沾巾,长歌当哭。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兵败野人山,数以万计的中华儿女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葬身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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