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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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深为丈夫的自我贬抑所感动,不由得说:“我的贤良的丈夫,你也不坏呀,胖子。”
荪亚说:“女人对男人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你看华太太对你哥哥的影响多么大!”
木兰深表同意说:“确实是可惊。我真愿多了解那个女人点儿才好。”
实际上是这样儿,在华太太的直接影响之下,木兰她哥哥是改过自新了,这是根据体仁自己的话。体仁已经戒了大烟,每天到铺子去上班,每夜经常回家。
华太太现在已经是一家古玩店的女店东,是一个很有身份的女人。
木兰结婚之后,应当说是看见木兰送嫁妆的行列之后,华太太对体仁就变了一个想法。银屏的死给她的感触很深。在她和姚家的这位巨大家财的继承人,他们便对死者共同的悲伤之下,发生了真的感情。她以前是把体仁看做一个傻小子,供养着他,还不是为了他的钱?她也确实得到了好处,因为银屏死了之后,体仁把银屏的一部分首饰陪葬,就给了华太太。那些等于三、四千块钱的遗产,她就开始想怎么运用。加上体仁以前直接送给她的,她已经有五千块钱。所以革命一起,有些旗人破了产,她买过来一家古玩店。对方是漫天要价,大洋壹万元,她还到七千五。她告诉体仁现在到了做古玩生意的好时机,因为旗人要大批卖出宝物,会像粪土一般的贱。收买旧货的打鼓儿的,在后门儿从在旗的女人手里买镀金的旧香炉,也不过二十个铜子儿,古玩商从他们手里再花几块钱买到手。华太太对这行生意很有眼力。体仁答应给她拿钱,凑够钱买下那家古玩店。
所以,现在华太太在前门外有一家古玩店,也认得些在旗的人家。她仍旧用那古玩店的旧伙计,他们也正好极愿保有那份职业。她收养了一个孩子,现在安居乐业,过一个体面的中等生活。她一生也算乐够了,从体仁身上得到的好处也不少。为了求良心之所安,现在打算使体仁改过向善,重做新人。
体仁向立夫说,华太太去年责骂他,谁也没有把他责骂得那么严厉,他甘心听她责骂,若是他妹妹那么骂他,他是不肯听的。华太太骂他“笨蛋”,骂他“傻小子”,还骂他“该死的蠢才”。
华太太向他怒吼:“你活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你要享受人生啊。要享受,就享受!你要女人,就找女人!你要钱,你有钱,要对你父亲好才是,不然,你会一无所有。我知道父亲和儿子脱离关系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就像我嫁的丈夫一个样。我知道穷的味道,当东西,借钱,十几天前就为付房租钱害怕。为什么放着正路不走,要跟父母作对,冒家庭跟你脱离关系的危险?你父亲万一把说的话真的做出来,把财产分散,或是捐给寺院,你怎么办?赶紧头脑清醒一点儿,不然我也不要你这个笨蛋朋友!”
于是,他每次到她那儿去,她就教训他,让他早点儿回家。他听从了华太太的规劝,决定戒绝鸦片烟。
次年春天,木兰随同丈夫家人返回山东,住了几个月。祖母要回故乡,趁自己活着,修建自己的坟墓。过去半年她不住提这件事,好像这件事在她心头上很沉重一样。曾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好久没有返里一行,再说,这时北京上海之间已经有铁路,自然方便得多,何况老太太还想坐坐火车这种新鲜玩艺儿。荪亚也一同去,直待到清明节,要上班办公,才回北京。荪亚和木兰一直待到这次返里的最后一天,因为木兰的第二个孩子快要生了,她不能冒险坐火车回去。
在山东的一段日子里,荪亚帮着设计坟墓。照老祖母的吩咐,请来一位风水先生。听从他的主意,砍倒了一棵高大的树木,因为从坟墓远望时,那棵树挡住了阎王殿的远景。老太太愿意躺在坟墓里时,能直接和阎王殿交通来往。
五月初一,荪亚得了个儿子。说也奇怪,木兰的第一个孩子是五月的末一天生的。这第二个孩子却生在五月的头一天。虽然木兰骨架子小,生两个孩子却没有困难,这当然是结婚早的关系。这是曾先生夫妇第一个真正的孙子,两位老人家真是欢喜。曼娘的儿子阿瑄,现在十岁,那是收养的。素云一直没有生育,颇使公婆失望。曾先生以前曾听人传言说木兰这个新时代的女人,赞成“节育”那种办法。他对这种想法很恼怒,但是连向荪亚也不好直接问起。所以在木兰生了第一个女儿之后,这三年之中,他等生第二个孩子,等得好不焦躁。现在满天的疑云已经完全消散,人人皆大欢喜。木兰生了个儿子,算身为儿媳妇的,对家庭尽了最大的,最重要的,也最正常的本分。这个儿子起名叫阿通。
木兰的孩子的名字,都是她自己起的。她女儿的名字是阿满,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女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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荪亚问她:“为什么叫阿通?”
木兰回答说:“是向婆婆表示敬意。”
“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陶渊明的《责子》诗吗?其中有两句: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粟。”
“这诗和我妈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木兰解释说:“这是个典故。你母亲叫玉梨。咱们的孩子叫阿通,他不是老想梨吗?若不怕和她的名字犯忌讳的话,应当叫思梨。”
荪亚把这起名字的用意向父母解释了一下,他们觉得木兰很聪明。曾先生曾经告诉木兰,千万不要起太俗的名字。木兰的审美情趣不同凡响,曾暗地笑牛怀瑜的孩子的名字都落俗套,完全缺乏高雅的意境。她父亲给她姐妹起的都是古典名字。她父亲曾经告诉她,最好的诗人作家给自己孩子起的名字,都很简单,就如同日常生活里重要的东西,都是平易自然的。她父亲说:苏东坡为儿子起的名字是“过”,意思指的可能是“横过他父亲的院子”,就犹如孔子的儿子一样,更可能意思是“一个过错”。袁子才的儿子只是叫做“阿迟”,因为这个儿子是父亲晚年生的。因此木兰的弟弟的名字是“阿非”,表示“过错”,或是“不对”,和苏东坡的儿子名字叫“过”一样。但是他父亲起这个名字“非”,是陶渊明《归去来辞》上“觉今是而昨非”的意思,是觉悟的意思。木兰的父亲也告诉过她有所谓雅人之俗一事。在人生各方面,人会由常人之俗进入雅人之俗。只有少数人能脱离雅人之俗,而回到俗人之淳朴自然。比如牛财神牛大人,决不肯让他的孙子起个名字叫“过”或是“非”。若不叫“国福”,“国辉”,或是“光祖”之类他是不满意的。甚至受过教育的庸俗之辈,都抱着一本《康熙字典》寻找晦涩难解难读的字,用来代替平易自然的字,因为怕平易自然的字太俗!
木兰不敢把起名字的看法向公婆说明。她觉得平亚、经亚、丽莲、爱莲之中,“爱莲”这个名字最好,因为简单而高雅。而所有这些名字之中,荪亚最好,因为这两个字很平易,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声音听着好。
木兰生下这个男孩子,在她本身起了一个大的变化。并不是她爱阿满的心减少,而是她爱阿通的心加重了。不幸的是阿通也长了个扁鼻子,像他父亲,但眼睛很美,像母亲,肉皮儿极细嫩。荪亚现在看出来木兰有点儿不同,好像这个儿子是头一个孩子一样。她照顾孩子很认真,对自己的衣裳有点儿漫不经心。大概有一、二年的工夫,她那游玩风景名胜的热情几乎全已消失,到外面吃小馆儿的兴趣也渺不可见。母性的力量,把她降低到与普通妇女了无差异。荪亚一提到往什么地方儿去,她总是不赞成。荪亚觉得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也降低下来,并且自己的地位渐渐被儿子取而代之了。
木兰现在是真正快乐,她正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是她丈夫完全不能了解不能体会的。他是初次看到木兰像个母亲。所有木兰那些母亲般的动作,如同抚爱婴儿,在怀里抱着吃奶,坐的时候儿,把一条腿架在另一个膝盖上支撑着孩子——小姐若摆出这种姿式是观之不雅的,她对小孩子儿的低声细语,她口中念念有词般对婴儿说话,他不能懂而婴儿能懂的话,她的脸和Ru房的形状的改变——这一切都使他感觉到喜悦,却又大惑不解。阿通因消化不良而生病,木兰真正一个礼拜的工夫不睡觉。他觉得自己原来并没有能够真正了解木兰,但是他却开始了解女人。他觉得自然创造女人的时所付与女人的头脑之复杂,非男人的头脑之复杂所能及,使女人头脑这样复杂就是供母性之所急需,使女人的头脑和个性发展成功,能比男人的头脑更切合实际生活的需要。荪亚原以为木兰天赋有超现实的性灵之美,可是现在他看见木兰也是真实的肉的人间世的一面了。可是,肉也就是灵,并且肉的神秘比灵的神秘更伟大。所以木兰身上的母性所达到的深度,不是荪亚所能了解的。
每逢小儿子有什么问题,木兰总是轻视荪亚,把他看做是一知半解,不足深信,荪亚因此会不高兴。关于调养孩子的事情,荪亚出的主意,木兰总是视为无足轻重,木兰把自己则看做是内行,是高手。她虽然常常证明事情是做对了,但是荪亚之不愉快并未因之而稍减。关于婴儿的问题,妻子居然对锦儿的话比对他的话更相信!不幸的是,母性这门学问,始终未曾经千百万这样的母性专家撰写成书,但是这门学问的奥秘,锦儿,木兰,曼娘,还有别的女人,自做小姐时就已然精通了,而荪亚却无法一窥其门径。他也像一般做父亲的一样,只能做个局外人,从旁观看,可真觉得尴尬,好在不久就自认无知,听天由命了。
由于几次偶然的巧遇,人间确是有这类情形,木兰竟会成了暗香的主人。暗香就是和木兰被义和团红灯照那个德州婆娘关在一间屋里的难友,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她们是被运粮河上的绑匪拐卖的。
曾先生曾太太生了个孙子,高兴之至,答应再给木兰买个丫鬟伺候她,也特别照顾婴儿。锦儿过去一直照顾阿满。木兰怕锦儿走远,就使锦儿嫁给曾家一个年轻的男仆,条件是锦儿仍旧伺候木兰。锦儿既嫁个丈夫,又得以在曾家继续安然过舒服日子,尤其是她和木兰的情分已经超过主仆的关系,当然是喜出望外。锦儿喜爱曾家一个老实又英俊的男仆。名字叫左忠。丫鬟选择丈夫比富家小姐自由得多,这么嫁了,当然很好。锦儿在木兰祝福之下嫁了出去。左忠不费一文钱,白得了个好妻子,和妻子万分喜欢,到木兰院子里来伺候。左忠专管外面的差事,锦儿算木兰这个院子的管家,支配监督别的仆人,同时照顾阿满。
在山东找个女仆自然没有难处,但是曾太太找个伺候自己孙子的,非上好的用人不要。有几个女用人愿意来曾家做事,都令人不满意。木兰和荪亚都厌恶粗蠢的乡下丫头。一天,凤凰的姑妈来探望,告诉他们说城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正在退掉房子,辞退用人,她答应去给问一问有没有合适的女用人。两天之后,她带来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
曾太太叫木兰出去亲自看看她。那个姑娘很羞怯,不爱说话,穿得有点儿破烂。从来没受过什么人的恩德,她也不敢存心再得到什么人的救助。她过去的主人家道中落,她也只是粗食破衣,勉强过活。不过她长得样子并不坏,看来天性温和,木兰心想就雇用了她。
木兰问她:“你照顾过小孩儿没有?”
那个姑娘很从容的问答说:“照顾过。”说话的样子好像对自己任何遭遇概不关心,觉得自己伺候了一家再去伺候另一家,任凭命运摆弄,自己根本无所谓。
木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暗香。”
木兰听了,自己慢慢的重复了这个名字一遍,一边儿心里思索,“以前在什么地方儿听过这个名字呢?”忽然想起来,那是十几年前跟她一起关在德州人贩子家的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她很激动的问:“你多大?”
“十九。”
“你父母还在吗?”
“我没有父母。”
那个姑娘现在开始抬头看木兰,看见木兰显得那么美,那么阔气,又那么和蔼。
木兰又问她:“把你自己的身世告诉我。你都到过什么地方儿?”
那个姑娘回答:“少奶奶,我照顾过几个孩子。您若看着我中意,就算我的好运气。我自己别的方面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这些年来一天一天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你没有什么亲人吗?”
“我六岁的时候丢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亲人。”木兰又问:“你记得你在哪儿丢的吗?”木兰想使自己镇静下来,几乎不敢听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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