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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京华烟云-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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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厅的蜡烛光中行礼祭祀,那个老和尚走进来,静静的站着。和尚们忙着念经,也没人注意他进来。念完经,为首的和尚走向前来,准备到院里去烧纸,有几个人跟随着他到院里去。在屋里的人这才发现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们,合掌为礼,口中念念有词。家人都毕恭毕敬站着,等着他作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老和尚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蔼然微笑说:“我回来了。”
  在他没转过身来时,木兰已经觉得有点儿激动,因为从背面看她认为她能认出父亲的头,心里已经有一半儿相信也许是父亲。一看他那脸,长长的白胡子,浓白的眉毛,光亮炯炯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
  木兰跑过去说:“噢,是爸爸!”
  宝芬说:“是祖父!”
  阿非和珊瑚跟着木兰跑过去,荪亚和经亚也过去挤在老和尚的周围。博雅听见里面的欢叫声,还有别人也在外面看着烧纸,一齐跑进去。
  姚老先生嘴在白胡子后面微笑,问候大家好,但是他的目光温和之中而有疏远冷淡之意。
  木兰,珊瑚,阿非,都流下了眼泪。曼娘和暗香踌蹰退缩,不敢向前。博雅到跟前时,姚老先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这是我孙子,长得这么大了!”宝芬把两个女儿介绍给姚老先生,两个小孩子望着这个怪样子的祖父时,不由得害怕颤抖。冯舅爷过去和姐夫说话,是两个老人的别后重逢。红玉的两个弟弟,现在都成年了,流露着纳闷儿的眼光看这位伯父。
  一眼看见华太太站在远处,姚老先生走过去,以精力充沛的声音说:“您好吧?今儿大家都在这儿!”然后转身问:“立夫和莫愁呢?”
  木兰回答说:“他们在南方呢。”
  “他们好吧?”
  木兰说:“他们很好。爸爸,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这些年您都在哪儿了?”
  木兰再三追问时,他说:“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们找到我,我到山西五台山又住了一年。然后又去游到陕西华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后到四川峨眉山……”
  还没等父亲说完,木兰情不自禁插嘴说:“爸爸,为什么不带我去呀?”
  姚老先生安安静静的说:“我甚至还到了立夫的老家那个村子,傅先生傅太太在那儿,我险些被他们认出来……我往南到天台,到普陀。”
  木兰热情激荡,不胜羡慕之至,她说:“您若当初让我知道,我一定跟着您去了。”
  父亲回答说:“你怎么可以去?你们年轻人要坐船坐轿。我上华山要爬一万尺高,我到四川峨眉山是来回步行的。”宝芬的二女儿问:“爷爷,您到普陀岛,是不是在水上走过去的?”
  姚老先生说:“也许是在水上走过去的,也许不是。”他话说得那么严肃,脸上那么脱俗,小女孩儿真觉得祖父是个神仙圣徒。
  姚老先生从容微笑说:“在华山我从一只老虎前面经过,我望了望它,它望了望我,它偷偷溜走了。我告诉你们,孩子,我这旅行,一半是游山玩水观赏风景,一半是自我求解脱。这两个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许你们不明白。自我解脱的基础在于身体的锻炼,人必须无钱无忧虑,随时死就死。这样你才能像个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云游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刹那都当做苍天赐予的,你必须感谢上苍。你身上不带钱,则盗贼不近身。但是你不能这样子旅行,那就必须把身体锻炼好——你的手,你的脚,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须能够找到什么吃什么,或者能挨饿,不吃东西。必须室内室外都可以睡觉,不管什么天气都能忍受。你若没有这么一个身体,就不能旅行。”
  大家问:“到哪儿找东西吃呢?”
  “我在路上向人家乞讨,村里的人对老人很慈善。我能躺在硬石头上过夜。到了庙里,人家总是给我饭食住处,因为我身上带有五台山正式盖有印章的法牒。我随身带着药,到庙里就送给庙里一部分。在四川的树林子里,我看见长在老树桩子上的银耳,我们药铺卖银耳赚了好多钱,就是那种东西。”
  老爷回来的消息全家都知道了。仆人们,旧的,新的,都来看这位长者。宝芬的父母也来看他,恭维他是“高僧转世”。他的脸上皱纹很深,面如风吹雨打中的红铜色。他虽然是七十二岁,但是步履轻快,声音洪亮而微带柔和,目光则神彩照人,一如往昔。他说曾经在黑暗中锻炼目光,所以在夜间走山路,毫无困难。
  那天晚上虽然是银屏的忌辰,全家宴饭欢乐,为前所未有。姚老先生仍然身着道袍,坐在席上吃鱼吃鸡,仿佛并没有出家。
  宝芬的父亲说:“您到底是不是已经得道了?”姚老先生回答说:“不是。我一路之上,只是一个乞丐。有时连青菜也没得吃。那时候儿有人给我鸡吃,我就得吃鸡。
  这有什么关系?“
  等老方丈进来,他认得出姚老先生,他说:“大哥,我不知道您就是王府花园的主人哪!十天之前您不是在我们西山的庙里住过吗?”
  姚老先生说:“不错,是啊,多谢您的厚待。我听说他们请您来做佛事,所以我一直等到今天。”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正好在这个时候儿回来。冯舅爷想把茶叶和药材生意的情形告诉他,但是他不愿听生意方面的事,又转身去看他的孙子。
  宝芬的五岁小女孩儿,又聪明又淘气,指着屋里姚老先生的像片儿说:“你不是我爷爷,那个人才是我爷爷。你是个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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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芬忙解释说:“你爷爷十年前出外去了,现在才回来。”
  他们告诉了立夫的被捕监禁和释放,以及他怎么样才搬到南方去的经过,也是为了安全的缘故。他们提起立夫被控告的理由,一件就是他在山顶上把他妹妹嫁给陈三的事,姚老先生说他喜欢这件婚事。
  木兰给莫愁打电报,第二天收到了回电,说她和丈夫不久就返回北平看父亲。木兰和荪亚正计划搬到杭州去。他们的东西有的已经装了箱子,现在正住在花园里一个较为破旧的院子里。木兰现在又遇到问题,就是老父刚回来,她不久就要南迁,简直犹如生离死别一样。她对父亲又敬又爱,现在实不忍心离去。倘若父亲愿意,她很高兴在父亲晚年能够伺候父亲。所以她去见父亲长谈。她说:“爸爸,我们要到杭州去住。您记得我丢了的时候儿妈做的梦吗?我是扶着您老年过桥的人。您需要一个安静的家,那也正是我们的心愿。这儿太乱。并且,杭州是您的老家。杭州也有好庙。您若愿意,咱们可以在灵隐寺附近买栋房子。在那儿过一段安静隐居的生活,是再好没有的了。”
  父亲当然愿意和儿子一起住。但是木兰说:“莫愁妹妹也在南方。古语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两个女婿不就是一个儿子吗?“
  阿非当然不愿意父亲到南方去。父亲问他:“你为什么也不到南方去呢?”
  但是阿非说不能去,因为宝芬的父母和他住在一起,除去店铺的事情之外,他还在帮助岳父在禁毒协会的公务。
  姚老先生答应和木兰到南方去,但是说在南方的房子弄妥当之前,他先住在北平静宜国家中。他打电报给莫愁,让她在南方等着,因为他不久就到南方去看她。但是莫愁要一个人从南方回北平来,因为她急于要见父亲,木兰等着莫愁一齐南返。
  莫愁一个礼拜之后到的。姐妹俩分别了将近三年,见面非常欢喜,姚老先生问了好多关于立夫的事。但是木兰只问了一句:“他走道儿还瘸吗?”莫愁简单的回答说:“还有点儿瘸。”
  所有亲戚家的女人都很喜欢莫愁,好多人请她吃饭,为她接风,有些家请客有两个用意,一是为莫愁接风,一是为木兰送行。在临走的那天晚上,曼娘最后请他们。阿瑄也在座。他在吃饭时说禁毒的工作不容易,因为走私毒品的人有日本人,也有韩国人,都受日本领事保护。他也提到素云的事,素云在日本租界经营很多的业务,所以有“白面儿皇后”之称。曼娘也痛骂日本人,木兰深感意外。后来才明白。
  木兰、曼娘和暗香两个妯娌分手之时,非常难过。然后南迁杭州,重建新家。他们先和莫愁到苏州。木兰快乐而激动,因为她梦想已久的简单淳朴田园式的生活,就快实现了,而且她向都市生活的奢侈和富有的社会,也永远告别了。她却不知道这个田园生活的美梦却含有她前所未经的辛酸。
  在苏州,他们停下来到莫愁家探视。立夫和孩子们到火车站迎接。荪亚和立夫很亲热。立夫虽走起路来还有点儿瘸,一定要帮着荪亚把行李提到马车上去。木兰看见立夫比在北京时面色苍白,立夫看见木兰和以前一样活泼愉快,只是在苏州人眼里看来,穿着打扮得太讲究了。立夫只穿着一件布大褂儿,布鞋,戴着眼镜,看来就像个学者。他说自从来到苏州,他一直没穿过西服。
  他们雇了一条船,可以轻松自如的到城西莫愁的家。在河上乘舟而行,木兰和孩子都感到新奇,十分高兴。过了好多半圆形的桥,河面展宽,岸上越发显出田园风光,莫愁的家就在这一带的岸上。
  立夫的母亲和妹妹在后门儿等着他们呢。环儿现在回来和母亲住,丈夫陈三在军队里做上尉军官。荪亚和木兰把行李一直托运到杭州,只带了几件小口袋,打算住一夜。
  木兰极想看看立夫的书房,还没有吃面,就要到书房去看。苏州的房子里院子很多,因此立夫用一整个院子做书房。屋里陈设稀疏,光线很好。在靠墙的长案上有一尊两尺高的西藏佛像。在书架上,还是他生物学的旧书,好多中国旧书,都有很好的布套。封底的书名,都是陈三工楷写的,有的字不够工整,那是性急的人写的,当然是立夫自己。他从事古文字学研究,自然与金石学发生了关联。荪亚看到几本书,书名是《西清古鉴》,《金石录》,另有一堆古物的拓片儿。在一个有抽屉的书橱里,有立夫自己搜集到的甲骨。在西藏佛爷的一旁,放着一块巨大的骨头,上面刻着字,显然是巨兽的肩甲骨。靠近北窗,那窗子正对着他妻子的庭院,有一块未经油漆的旧木板,就是他的书桌,桌子前头有一把棕色光亮的藤椅子。
  木兰问:“你就坐在这儿做事?”
  立夫点头儿说:“是。”
  她认出来一个粗脖子的玻璃瓶子,里头放着烟头儿烟灰,那是在北京立夫实验室里的旧东西,因为这个烟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里头烟灰堆积的情形,令人心里很畅快,也因为在这样烟缸子里烟灰不会乱飞,莫愁很喜爱。立夫有一次说这个想法很别致,而且不费一文钱。
  木兰问:“你的稿子呢?我没看见。”
  立夫回答说:“都放在抽屉里了。”
  现在莫愁来叫他俩去吃面。而今正是春天,面是春鸡肉白面。木兰把汤里的白肉蘸了点儿酱油吃下去,立刻就觉得苏州生活满合乎自己的习惯。
  立夫很得意的说:“吃鸡,苏州第一;做鸡汤,我母亲第一。”
  莫愁说:“男人在家吃得好,宠着,惯着,立夫第一。”
  他们又接着谈论立夫的治学,何时可以把书写好。立夫说:“这本书很大,印起来,也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谁会看。出版之后,恐怕三年也卖不了两百部。”
  木兰问:“就因为这个你才慢下来吗?”
  立夫说:“也不是。还有几点我不很清楚,还要研究。就是最难最有兴趣的那些字之中,还有几个问题。你知道这会推翻经书上的文句的。在大学上,有‘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据甲骨文,应当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把甲骨文念错了。这一定是他们老师教错的。在孔夫子的时候儿,甲骨文已经一千多年了。“环儿开玩笑说:”你的著作里若有好多这种说法,人家要说你是共产党了。“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说:“应当有一种共产党语言学,另一种民主语言学,法西斯语言学。”那时候儿,民主主义,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在读书人嘴上渐渐成为口头禅了。
  环儿,可以说思想本来左倾,现在有点儿厌恶那种激进思想,往往出语讽刺挖苦。国民革命把军阀政府推翻之后,国共分裂,国民政府开始剿共,国民党成了右派,青年人成了左派,共产思想则转入地下活动。木兰听说在政府剿共期间,黛云一度坐监,后来被释出狱,现在藏在上海公共租界,没有举行结婚典礼,和一个叫罗曼的男人志同道合,二人同居。那时左派作家中有不少人起的名字,好像是从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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