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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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骡子就要走。罗汉大爷劝他再等等看看,不要莽撞前去,免遭灾殃。爷爷听了罗汉大爷的话,在店堂里出出进进,等候着罗汉大爷派去打探消息的烧酒伙计。天傍正午时,那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满脸挂汗,遍身泥土,汇报说,平明时分,日本人包围了咸水口子村,村里究竟成了什么情景无法知道,他在离村三里远的芦苇地里趴着,听到村里鬼哭狼嚎,看见几根粗大的火柱子在村中升腾。那伙计去了,爷爷端起一碗酒,仰脖而尽,急匆匆跑回屋,去找那支搁在夹壁墙里久久没见天日的匣子枪。
爷爷跳出店堂时,正碰着七八个衣衫褴褛、面色灰白,从咸水口子村侥幸逃出来的难民。他们牵着一匹眼睛凸出、遍体死毛的老驴,驴背上挂着两个偏篓,左边篓里装着一条露出花絮的棉被,右边篓里盛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爷爷见那男孩脖子细长,脑袋很大,脑袋两侧生着两扇肥厚的大耳朵,耳垂沉甸甸的。他坐在篓里,神色安详,无惊无惧,正用一把锈得发红的破镰头刀子切削着一根白色的柳木棍。他的嘴唇因为手下用力而紧嘬起来,细小的弯曲木屑不时飞到篓外。爷爷感到这男孩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迫使他向孩子的父母探询村里的情景时,心不在焉,总想去看那孩子切削木棍的专注动作和那男孩的象征着大福大命大造化的双耳。孩子的父母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日本兵在村里的行动。他们之所以能逃出命来,是沾了那个男孩的光。男孩从头天下午起就大哭大闹,要爹娘跟他一起去看外祖母,威胁利诱都不能使他屈服。孩子的爹娘听从了孩子的意见,一早就起来备好毛驴,村东响起第一阵爆炸时,他们就逃了出来,在他们背后,日本人从四面八方把村庄围了起来。其余的几个难民也诉说自己的逃脱经过,都是大难不死的生动例证。爷爷问起二奶奶恋儿和小姑姑香官的情景,难民们俱摇头摆尾,面色惶惶,口中支吾难成语言。篓中男孩专注操作的双手垂到肚腹上,仰头在篓沿上,闭着眼,疲乏无力地说:“还不走,等死?”孩子的爹娘怔了怔,好象在思考男孩的先知先觉的启示性话语,又好象在思索中他们猛然醒悟。男孩的母亲麻木地看了衣衫鲜明的爷爷一眼,男孩的父亲在毛驴子腚上拍了一巴掌,一行难民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如漏网之鱼,沿着大街踢踢蹋蹋地跑走了。爷爷目送着他们,尤其是目送着那个大耳朵男孩。爷爷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小王八蛋,二十年后,果然成为高密东北乡这块罪恶的大地上的一个狂热的魔鬼。
爷爷跑到西屋,推开夹壁墙,去找他的匣子枪。匣子枪没了踪影,放枪的地方留着匣枪躺过的痕迹。爷爷狐疑地转过身来,目光碰在了奶奶轻蔑的笑脸上。奶奶容光晦暗的脸上,下滑着两条弯弯曲曲的细眉,撇着一张歪歪的嘴。笑容集中在两腮的皮肤上。爷爷仇视地盯着奶奶。焦躁地大叫:“我的枪呢?”
奶奶把嘴往上提了一下,布满皱纹的鼻子里喷出两股冷气,不屑一顾地侧过身去,抡起一根鸡毛掸子,抽打着炕头上的被褥。
“我的枪呢?”爷爷咆哮着。
“鬼知道你的枪!”奶奶抽打着无辜的被褥,满脸赤红地说。
“你把枪给我,”爷爷强忍住焦虑,低沉地说,“日本人包围了咸水口子,我要去看看她们娘俩。”
奶奶愤怒地转身,说:“你去吆!管我什么屁事!”
爷爷说:“你把枪给我!”
奶奶说:“我不知道,你别来跟我要!”
爷爷逼上前来,说:“你把我的枪偷走了,送给了黑眼了吧?”
“对,我就是送给了他!我不但把枪给了他,还跟他睡了觉,睡得好舒服!睡得好痛快!睡得好恣!”
爷爷咧开嘴,“啊”了一声,抡圆巴掌,打在奶奶鼻子上,黑血缓缓流出。奶奶惨叫了一声,身体像柱子一样直直地倒了。她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爷爷又对准她的脖子打了一拳。这一拳非常沉重,打得奶奶飞出三五米远,跌落在墙角的躺柜上。
“表子!淫妇!”爷爷余恨未消,咬牙切齿地骂着。数年前的冤仇像恶性的毒酒在他的血液里循环着。爷爷想起被黑眼打翻在地时的无边无际的耻辱,想起多次想象到奶奶在狼亢的黑眼身下呻吟喘息、并无耻地鸣叫时的情景,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盘结如蛇,灼热如盛夏的太阳,他从门上抽下枣木的门闩,对准了正从躺柜上爬起、歪着脖子、满脸血污、生命力极度顽强的奶奶的头颅——
狗 皮。4
“干爹!”从街上跑回来的我父亲高叫一声,把爷爷高举门闩的手固定在半空中。
要不是父亲这一声高叫,奶奶必死无疑。也是奶奶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不死在爷爷的手下,命中注定她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命中注定她的死像成熟的红高粱一样灿烂辉煌。
奶奶爬到爷爷脚下,双膝跪地,双臂圈住了爷爷的膝弯,痉挛的、灼热的双手在爷爷的钢铁般坚硬的腿上抚摸着。奶奶仰着布满阴影的脸,泣血涟如地说:“占鳌——占鳌——我的哥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舍不得你走,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你去,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日本人成百上千,你匹马单枪,纵有天大的本事,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啊,我的哥。都是那个小娼妇调弄的,都是她的罪过,我在黑眼那里时也没忘掉你,哥呀,你不能去送死呀!你死了我可怎么活。你要去也得明日去,十天的期还没到,明日才到期,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一半你……要不你就去吧……我让给她一天……”
奶奶的头猛地伏在爷爷的膝盖上,爷爷感到了奶奶的头颅像火炭一样,奶奶的若干好处走马转蓬般地在爷爷脑袋里旋转。爷爷后悔了,尤其是看到躲在门后的我父亲,爷爷更感到反悔,他恨自己下手太重。爷爷弯下腰,把昏晕的奶奶抱到炕上。他决定,明天一早去咸水口子。老天保佑她娘儿俩平安无事。
爷爷骑骡奔跑在从我们村通往咸水口子的土路上。十五里路变得那样漫长,黑骡跑得蹄下生风,爷爷还是嫌慢,还是用缰绳头无情抽打着黑骡的屁股。十五里路长得好象没有尽头。土路上竖立在车撤沟旁的卷边泥土被骡蹄弹打得四处飞溅,空旷的原野上悬着一层稀薄的尘埃,半空中逶迤着数道河流般的黑云,从咸水口子村溢出来的怪味道均匀地分布在空气中。
爷爷骑着骡子冲进村庄,他顾不上去看街上横躺竖卧的人的尸首和牲畜的尸首,径直跑到二奶奶的大门前,滚鞍下骡,蹿进院子里。爷爷一看到破碎的大门时心就凉了,嗅着密布在院落中的血腥气,他的心紧缩起来拒绝接受血液。爷爷跑完院子,冲进堂房,沉重地跨过间壁墙上安装着的房门,心脏像一块石头样沉了底。二奶奶保持着她为了香官小姑姑献身时的庄严姿态,四仰八叉地仰在炕上……小姑姑香官趴在炕前泥地上,小脸浸泡在血泥里,张着大口,好象在做着无声的吶喊。
爷爷大吼一声,抽出匣枪提着,跌跌撞撞跑到街上,跳上喘息未定的黑骡,用匣枪苗子猛戳了一下骡腚,意欲飞奔县城,去找日本人报仇雪恨。当他看到一片枯黄的芦苇在晨光下肃然默立时,才意识到跑错了路。爷爷调转骡头,向县城跑去。他听到身后有隐隐约约的喊叫声。狂乱中他不去回头,一味地用枪苗子猛戳骡腚。黑骡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每挨一下戳它就弹起后腿,把后腚撅起老高,它愈是反抗,爷爷愈是愤怒,愈是用力戳它,它愈是打蹄有三五米高。爷爷把对日本人的满腔仇恨悄悄地转移到黑骡腚上,黑骡遍地转磨,斜刺里乱跑,终于把骑手扔在了去年的高粱地里。
爷爷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遍体汗湿的黑骡狭长的头颅举起了匣枪。黑骡四腿桩立,垂首喘息,它的腚上鼓起了一片鸡蛋大的肿包,渗着一线线黑色的血迹。爷爷持枪的手还是平举着,但已经开始打哆嗦。这时,从通红的阳光那里,飞奔来我家的另一匹大黑骡子,骡背上驮着罗汉大爷,骡子锃亮的皮肤上,像刷了金粉一样。爷爷看到翻动的骡蹄下,耀眼的光线像剪刀一样交叉着。
罗汉大爷跳下骡来,惯性未消,他衰老的身体往前踉跄两步,几乎摔倒。他站在爷爷和黑骡之间,抬手把爷爷端枪的手臂打得垂下,罗汉大爷说:“占鳌,别发昏症!”
爷爷见了罗汉大爷,满腔怒火变成悲愤满腔,泪水奔突而出。爷爷嘶哑地说:“大叔……她们娘俩……遭了大难啦……”
悲愤的爷爷蹲在了地上。罗汉大爷扶他起来,说:“掌柜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回去把她们的后事办了吧,让死人入土为安。”
爷爷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村里走去。罗汉大爷拉着两匹黑骡,跟在爷爷身后。
二奶奶没有死,她对着站在炕前凝视着她的爷爷和罗汉大爷睁开了眼睛。爷爷看着她那密密匝匝的粗壮睫毛、她那两只昏暗的眼睛、被咬破了的鼻子、被啃烂了的腮和肿胀的嘴唇,心如刀铰般痛楚,痛楚中又搀杂着一股难以排解的烦躁情绪。二奶奶的眼窝里慢慢渗出了泪水,她的嘴唇稍稍动了动,叫了一声:“哥呀……”
爷爷痛苦地呼唤:“恋儿……”
罗汉大爷轻悄悄地退出去。
爷爷俯到炕上,为二奶奶穿衣。他的手一触到二奶奶的皮肤时,她忽然大声嚎叫起来,满嘴的胡言乱语,像前几年被黄鼠狼附体一样。爷爷抵制着她双臂的挣扎,把裤子套在她死去的、肮脏的下肢上。
罗汉大爷进屋来说:“掌柜的,我去邻家拖来了一辆车……把她娘俩拉回去将养吧……”
罗汉大爷一边说话,一边用目光征询着爷爷的意见,爷爷点点头。
罗汉大爷抱着两条被子跑出去,铺在木轮大车上。
爷爷托着二奶奶——一手托着颈项,一手托着腘窝,像托着一件无价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越过堂屋门,走进留下日本士兵铁蹄印的院子,越过破落的大门,走到停在大街上,车头对着东南方向的花轱辘大车。罗汉大爷已经把一匹大黑骡子塞进车辕里,被爷爷戳得满腚血肿的黑骡子拴在车后横杠上。爷爷把直着眼睛嚎叫的二奶奶放在车厢里。爷爷从二奶奶的神情里看出,她恨不得倒海翻江,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爷爷放好二奶奶。回头,看到老泪纵横的罗汉大爷抱着香官小姑姑的尸体走过来了。爷爷感到喉咙被一双铁钳般的巨手猛然扼住,泪水沿着鼻道,进入咽喉,他猛咳,干呕,手扶车辕杆仰起脸来,见东南方向那个巨大的八角形的翠绿太阳车轮般旋转着辗压过来。
爷爷接过小姑姑,低头看着她因极度痛苦而抽搐着的小脸,两滴老辣的泪水啪哒啪哒落下来。
他把小姑姑的尸体放在二奶奶死去的下肢旁边,M起一角被,盖住小姑姑恐怖的脸。
“掌柜的,坐到车上去吧。”罗汉大爷说。
爷爷麻木不仁地坐在车旁横杠上,双腿耷拉在车外边。
罗汉大爷牵动骡子缰绳,身子与黑骡的头齐着,慢慢地开走。木轱辘艰涩地转动起来,缺油的檀木车轴吱吱悠悠、咯咯崩崩地响着,大车颠颠簸簸地前进。走出村庄,走上土路,朝着我们的高粱酒气冲天的村庄。乡间土路更加崎岖,大车颠簸的更加厉害,车轴凄惨地叫着,发出仿佛是灭亡前的最后嘶鸣。爷爷在车横杠上转过身,把两条长腿放在车厢里。在颠簸中,二奶奶仿佛睡去了,睡去了还睁着两只瓦灰色的眼睛。爷爷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试试,感觉到细弱的气息还在,心中才稍许安宁。
庞大的原野上,行走着这辆痛苦的车,车上的天空苍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荡如坻,稀疏的村庄如漂移的岛屿。爷爷坐在车上,感到一切对象都是绿色的。
车辕对我家那匹大黑骡子来说,显然是过分狭窄了,干燥的花轱辘大车对它来说又显然是太轻了。它的肚腹被挤夹得难受,它非常想奔跑,但罗汉大爷紧紧地控制住它口中的铁链,所以它委屈得要命,所以它走起路来夸张地高抬蹄。罗汉大爷絮絮叨叨地骂着:“这群畜生……这群不吃人粮食的畜生……隔壁那家也杀光了,媳妇肚子给切开了……刚成形的孩子在肚子边上……罪孽……那孩子像只剥了皮的耗子……锅里拉了一泡黄屎……这群畜生……”
罗汉大爷自言自语着,他也许知道爷爷在听他的话,但是他并不回头。他牢牢地抓着黑骡的轭铁,不让黑骡撒野,黑骡焦急地甩打着尾巴,拂得车轭劈劈地响。车后那头黑骡垂头丧气地走着,从它板着的长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