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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白鹿原-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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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主任报头功?”黑娃不满意地瞅了焦振国一眼:“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心
眼儿太窄。这算个啥大不了的事?孝文报了也就报了,他没写上二营三营,难道你
我就不算起义?”焦振国撇着嘴角说:“黑娃老哥!你给我开一张起义证明条子,
我告老还乡务农呀!”黑娃火了:“你这算做啥?咱们刚起义刚解放恨不能长出三
个脑袋八双手,你倒要走了?你走了革命工作撂给谁?我能招架得住?”焦振国毫
无所动地坚持要走。黑娃急了说,“你不说清道明,我不开证明!你是不是对我不
满?”焦振国说:“我总怯着孝文补打到团长脸上的那一枪。”黑娃仍然没有放手
焦振国归乡。半月后,中共滋水县县委第一任书记秦继贤同志赴任,焦振国从他手
里磨缠到一张起义证明件,终于回陕南那个闭塞的小县去了。临行时,黑娃只是简
单地和他握了握手,很不满意甚至瞧不起这个结拜兄弟的狭隘心胸。
黑娃在监狱里蹲了不足一月,任何人都没有前来探望,这是有令禁绝的。他只
被提审过两次,罪状有三条:一、土匪匪首残害群众;二、围剿红三十六军;三、
杀害共产党员。黑娃对自个在土匪山寨做二拇指的罪行全部供认不讳,只是对人民
法官提示一句:“我后来就学为好人了呀?”关于剿灭红三十六军的罪状,黑娃做
了充分的辩解,那是大姆指领人干的,只伤害了房顶的一个哨兵,随后又给其他红
军战士分发了银元和烟土作为盘缠出山,而且把政委鹿兆鹏接上山去治好了枪伤……
年轻的人民法官没有听完黑娃的辩解就笑得不屑再听,讥笑鹿兆谦的为人处事与名
字不符,编排功劳跟编故事一样离奇,未免太不谦虚。至于杀害共产党员陈舍娃的
事,黑娃已怒不可遏:“那不是共产党员,是游击队的叛徒!他在秦岭游击队里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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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摸摸侮辱山里女人,事发后害怕受处治逃跑出山,找到我的门下。他并不知道我
跟秦岭游击队政委韩裁缝是老交情,后来我问韩政委还要不要这个队员,韩政委说
‘人家投奔你了,就由你打发吧’我知道打发的意思。我让部下把他崩咧!”只有
这件事法官认真听了他的辩解,而且说:“我们再查查。”
黑娃回到号子里就又想起一件事,知道处治叛徒陈舍娃的事范围很小,事过几
天之后,在团部开会财只有白孝文问过他。想到这件事,黑娃心里就疑窦顿生,这
条罪状难道是白孝文提供的?但又无法对质,更无法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毕竟不是
白孝文一个人。
第二次审判仍是那三条罪状的又一次复核,这一次黑娃激烈而坚决地拒绝第二
条和条三条罪状,只对第一条中所列举的土匪行径部分承认。他毫不含糊地向法官
申明:“滋水县保安团的起义是鹿兆鹏策划的,由我发起实施的,从提出起义到起
义获得胜利的整个过程,都是由我领导的;西安四周距城最近的七八个县里头,滋
水县是唯一一个没有动刀动枪成功举行起义的一个县,我从来也没敢说过我对革命
有过功劳,我现在提说这件事是想请你们问一问秦书记和白县长,我的起义能不能
拆掉当土匪的罪过?至于第二条第三条列举的罪状,完全是误会。”
黑娃的这一席申辩,事实上加速了他的案子的归结。三天后接连的第三次审讯,
只是履行了一个宣判审讯结果的简单程序,三条罪状全部取证充分,黑娃的辩解反
而成为可笑的抵赖。黑娃在听到判处死刑的宣判时哑然闭口,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话
说,他摇了摇头。黑娃再被押回监狱后换了一间房子,密闭的墙壁上只开了一个可
以塞进一只中号黄碗的洞,脚腕上被砸上了生铁铸成的铁镣。两天后,他的妻子高
玉凤领着独生儿子前来探望,这是自他被囚二十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位探监的人。
他透过那个递进取出饭碗的洞孔,只能看见妻子大半个脸孔,脸面上一满是泪水和
清涕,嘴巴说不出话,只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从水里捞出来扔到沙滩上的鲇
鱼的嘴。黑娃说:“你要去寻兆鹏,你寻不着,你死了的话,由儿子接着寻。”高
玉凤这时才哇地一声哭出来,随之把儿子抱扶起来。他看见洞孔里嵌着儿子的小脸
蛋,叫出了一声“爸爸”。黑娃突然转过身,他不忍心看见那张酷似自己的眉眼,
便像一棵被齐根锯断的树干一样栽倒下去。
白嘉轩得悉黑娃被囚禁的消息,竟然惊慌失措起来。第二天鸡啼起身,背着褡
裢下了白鹿原。佝偻着腰小心翼翼踏上滋水河上的木板桥时,有人认出他是解放后
第一任滋水县县长的父亲,恭敬地伸出双手搀扶他过桥。白嘉轩挥动手杖,打开了

()
那双搀扶的手,头也不抬踏上了吱扭作响的独木桥。他走进儿子白孝文的办公室时,
扬起脑袋,满脸肃杀,语言端出直入:“我愿意担保黑娃!”白孝文愣怔了一下,
又释然笑了。从父亲肩头卸下粗线织成“白记”褡裢,扶着父亲在椅子上坐下,倒
下上杯茶。这是他荣任县长以来第一次在县城接待父亲,倍觉欢悦。正月十五县城
用传统的焰火放花欢度新中国第一个元宵节的时候,他曾邀请父亲和弟弟以及弟媳
们到县城去观赏,结果父亲没来,也禁住了弟弟和弟媳。白嘉轩捏着茶杯又重复一
遍:“我今日专意担保黑娃来咧。”白孝文却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
该判就判,不该判的一个也不冤枉,你说的哪朝哪代的老话呀!”白嘉轩很反感儿
子的笑声和轻淡的态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义来吗?容不下他当县长,还不能
容他回原上种地务庄稼?”白孝文突地变脸:“爸!你再不敢乱说乱问,你不懂人
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乱说乱问违反政策。”屋子里干部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向白县
长汇报请示。白嘉轩还是忍不住说:“这黑娃学好了。人学好了就该容得。”白孝
文对父亲说:“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后再陪你啊爸!”
镇压黑娃的集会是白鹿原上乡民现存记忆中最浩大的一次。时间选择在农历二
月二龙抬头白鹿镇传统的古会日。消息早在三天之前,就从滋水县人民政府发出,
通过刚刚成立的白鹿乡人民政府传达到各个村庄,乡民们迫不及待地掐算着古会会
日。遵照县政府的指示,乡政府的几个干部夜以继日奔跑在各个村庄,通知各村的
男女老少一律不许自由行动,擅自逛会,要由村干部和民兵队长召集排队前往。村
民们从来也没有列队行进过,不是挤成圪塔就是断了序列。胳膊上扎着红袖筒的民
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着蹲着的男女推到应该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还
没有置备下红旗,于是仍然把往年给三官庙送香火时用的花边龙旗撑出来,只是撕
掉了龙的图形贴上了村庄的名字。会场设在白鹿镇南边与小学校之间的空场上,各
个村子的队伍按照灰线划定的区域安顿下来。当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押着一
个死刑犯登上临时搭成的戏台以后,整个会场便潮涌起来,此前为整顿秩序的一切
努力都宣告白费。 黑娃在被押到台上的时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岳
维山和田福贤。他被卸下脚镣,推出那间只有一个洞孔的囚室时,就想到了生之即
止。随之又被反缚了胳膊,推上一挂马车,由四个解放军押着半夜里上路。马车驶
上白鹿原时,天色微曙,凭感觉,他准确地判断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说:“能让
我躺到我的原上算万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着头,胸脯里憋闷难抑,转地
身急嘟嘟地对坐在主席台正中的白孝文说:“我不能跟他俩一路挨枪,请你把我单

()
独执行,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没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战士使劲扭过来。黑娃
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白孝文县长发表了讲话。四各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诉发言。最后由军事法庭宣
布了死刑判决和立即执行的命令。
白嘉轩一反常态地参加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集会。他对这类热闹从来缺乏热情和
好奇,宁可丢剥了衣服热汗蒸腾地踩踏轧花机,也不想挤到人窝里去看要猴的卖大
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几十年不遇的杀人场合。镇嵩军枪杀纵火犯时,他没有去;田
福贤在小学校西围墙外枪崩鹿兆鹏的那回,他也没有去;这回镇压反革命岳维山田
福贤和鹿兆娃的集会他参加了。这个重大活动的地点选择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显,
被镇压的三个罪犯有两个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岳维山是个外乡客;主持这场重大活
动的白县长也是原上人。白嘉轩尾随在白鹿村队列最后,因为腰背驼得太厉害,行
动迟缓赶不上脚步。他背抄着双手走进会场,依然站在队伍后头,远远瞅见高台正
中位置就坐的儿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个大雪的早晨,发现慢坡地里白鹿精灵的情
景。在解放军战士押着死刑犯走向戏台的混乱中,他浑身涌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
挤到台前,头一眼就瞅见黑娃焦燥干裂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黑娃瞅见他的一
瞬,垂下头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泪珠儿掉下来。白嘉轩没有再看,转身走掉了。他
没有瞧和黑娃站成一排的田福贤和岳维山究竟是何种面目,他跟这俩人没有关系。
白嘉轩退出人窝,又听到台上传呼起鹿子霖的声音,白鹿原九个保长被传来陪斗接
受教育。他背抄起双手离开会场,走进关门闭店的白鹿镇,似乎脚腕上拴着一根绳
子,绳子那一头不知是攥在黑娃手里,还是在孝文手上?他摇摇摆摆,走走停停,
磨蹭到冷先生的中医堂门口,听到了一串枪响,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门坎上。
白嘉轩醒来时发觉躺在自家炕上,看见许多亲人的面孔十分诧异,这么多人围
在炕头炕下的脚地干什么?他很快发觉这些人的脸色瞧起来很别扭,便用手摸一下
自己的脸,才发觉左眼被蒙住了,别扭的感觉是用一只眼睛看人瞅物的结果。白孝
文俯下身叫了一声“爸”。白嘉轩睁着右眼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孝文只是安慰他
静心养息,先不要问。白嘉轩侧过头瞅见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难道你也瞒哄兄
弟?”冷先生说:“兄弟,你的病是‘气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轩还不
能完全明白:“你把话说透。”冷先生这才告诉他,倒在中医堂门坎上那阵儿,手
指捏得扮不开,双腿像两条硬棍于弯不回来,左眼眼球像铃铛儿一样鼓出眼眶,完
全是一包滴溜溜儿的血。这病他一生里只见一例,那是南原桑枝村一个老寡妇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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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守寡半世,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兄弟便分家时,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断胳膊
坏腿,老寡妇气得栽倒在地气血蒙眼。冷先生被请去时已为时太晚,眼球上薄如蝉
翼的血泡儿业已破裂,血水从窟窿里汩汩流出来,直到老寡妇气绝。冷先生说:
“我来不及跟谁商量就动了刀子。这病单怕血泡儿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轩摸
了摸左眼上蒙着的布条儿,冷漠地笑笑:“你当初就该让它破了去!”众人纷纷劝
慰白嘉轩。白孝文压低声儿提醒冷先生说:“大伯,这件事日后再甭说了,传出去
怕影响不大好。” 一月后,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村巷里,鼻梁上架起了一
副眼镜。这是祖传的一副水晶石头眼镜,两条黄铜硬腿儿,用一根黑色丝带儿套在
头顶,以防止掉下来碎了。白嘉轩不是鼓不起往昔里强盛凛然的气势,而是觉得完
全没有必要,尤其是作为白县长的父亲,应该表现出一种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来,
这是他躺在炕上养息眼伤的一月里反反覆覆反思的最终结果。微显茶色的镜片保护
着右边的好眼,也遮掩着左边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经凹陷成
一个丑陋的坑洼。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和所有器官不再绷紧,全部现出
世事洞达者的平和与超脱,骤然增多的白发和那副眼镜更添加了哲人的气度。他自
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黄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视远处暮蔼中
南山的峰峦。 白嘉轩牵着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外撞见鹿子霖就驻足伫立。在
一道高及膝头的台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经返青的麦田里,用一只废弃的镰刀片
子,在塄坎的草丝中专心致意地掏挖着牛奶奶的块状根茎。他的棉衣棉裤里处线断
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套儿,满头的灰色头发像丢弃的破毡片子苫住
了耳朵和脖颈,黄里透亮的脸上涂抹着眼屎鼻涕和灰垢,两只手完全变成乌鸦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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