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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鹿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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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
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奶奶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
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
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
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
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
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
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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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
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书下那只白
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
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
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
!」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
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
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
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
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
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
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
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阴阳先生来观||穴位;正当他要找阴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
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
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岗上
去撒,那麽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
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
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
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
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
要做到万无一失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
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
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第三章
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
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
色今人望之顿生怜悯。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
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被落在


他的手里了。这真是天减自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
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租宗的心头肉……河川里那二亩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
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
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
下,变卖租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
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耻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间:「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白
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父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
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
一个媳妇的骋礼,他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
怎麽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
「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水地容
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
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於嘉轩的
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
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麽就卸下什麽,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
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
了。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
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後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
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
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
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
如何也不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於答应
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
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
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於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
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
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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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水地,还
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
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
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
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
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
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
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
侄儿要买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好我
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
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麽了。」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
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
缓下来。经过这一番交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
地属於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於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鹿村论实力非他莫
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麽办算啦!这事麻,你
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平辈弟兄,话好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麽
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
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
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
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
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
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
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
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
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
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
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
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
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


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
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
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
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
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
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
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
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
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
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
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
。」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
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
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
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
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
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
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
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
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
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
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
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
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
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
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
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
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
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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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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