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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海故事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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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房中重新阅读、沉思这些文字,又发掘另一种意义——这本智典的文字总含蕴另一层深义。或许书本要说的是:牲品不仅要有低贱肉体,还要有次等灵魂。塔中大火不该燃烧尸体,而应燃烧活体。活生生、有意识。污秽下的纯净、痛苦中的幸福,这都是伟大宗则的一部分,一旦窥见堂奥,立时清晰可见。戈戮克确信自己是对的,终于了解正确方法,但他不能心急,必须有耐心、必须确定。他翻开另一片段,两相对照,反复推敲书中内容,直至深夜。有那么一刻,他的心念被拉走,意识边缘出现某种侵扰。一定是那孩子在搞什么鬼。戈戮克不耐烦地说了一个词,又回到上王领域的神妙境界。他从未察觉,囚犯的梦境已脱离掌控。

第二天,戈戮克叫力奇把男孩带来,他期待见到他,对他表示慈爱、教导他、稍稍宠他,一如昨日。戈戮克陪着男孩坐在阳光下。戈戮克喜爱孩童与动物,喜欢所有美丽事物。身边有个小东西颇为愉快,河獭茫然不解的敬畏显得可爱,他尚未理解的力量亦然。奴隶的软弱、伎俩与丑陋病态的身体令人厌烦,河獭当然也是他的奴隶,但这事毋须告诉孩子。他们可以成为师徒。但学徒毫不忠诚,戈戮克心想,记起学徒「早生」——那小子太过聪明,得记得要更严格控制他。父子,这就是他跟河獭可能的关系。他要孩子叫他父亲。他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发现男孩的真名。有几种方法可以选择,但既然孩子已在他掌握,最简单的方式便是询问。「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专注望着河獭。

河獭内心出现一番微小挣扎,嘴巴却打开、舌头移动:「弥卓。」

「很好,很好,弥卓。」巫师说:「你可以叫我父亲。」

「你一定要找到红母。」隔天,戈戮克说。两人再度并肩坐在篷屋外。秋阳和煦。巫师脱下尖顶帽,浓密灰发在脸庞边随意飘动。「我知道你帮他们找到那一小丛,但只有几滴,为了这么一点来烧,实在不太值得。如果你想帮我,如果要我教你,你得再努力一点。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办。」他对河獭微笑,「对不对?」

河獭点点头。

河獭依然惶恐惊骇,戈戮克轻易逼他说出真名,拥有直接终极的力量可掌控他,如今他已毫无可能用任何方法抗拒戈戮克。当晚,他绝望至极。但随后安涅薄进入他内心,以她自己的意志,凭她自己的方法而来。他无法召唤她,甚至无法想她,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戈戮克知晓他的真名。但即使他与巫师在一起,她还是来了,她未现身,只出现在他心中。

巫师的言谈与连续、半意识的控制法咒,在周围形成一团黑暗,令河獭很难觉察她,但他能感觉时,与其说她在他身边,不如说她就是他,或说他就是她。他透过安涅薄的眼睛看;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说话,比戈戮克的声音与咒语更清晰有力。透过她的眼睛及心神,他可以看、可以思考,然后他发现,巫师十分确定自己掌控他的身心灵魂,便忽略了逼迫河獭服从的咒缚。束缚是种连结。他,或是他内在的安涅薄,都能跟随戈戮克的咒文连结,进入戈戮克的心智。

对此浑然不觉的戈戮克继续喃喃,跟随自己惑人嗓音织就的无尽咒文。

「你必须找到真正的子宫、大地的腹囊,里面有纯净的月种子。你知不知道月是大地之父?对,对,他与大地共卧,行使父亲的权力。他以真正的种子,令她卑贱的黏土受孕,但她不愿生下王者,她因恐惧而强壮,因卑劣而任性。她拉住他,将他深藏,害怕生下自己的主人。这正是原因:为了让他诞生,必须活活烧死她。」

戈戮克停住,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思索,神色兴奋。河獭瞥见他脑中景象:炽热的大火堆,燃烧有手有脚的柴火、燃烧尖叫的团块,如绿木在火焰中尖叫。

「对,必须活活烧死她。」戈戮克说,浑厚嗓音柔软迷离,「然后,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会蹦出来,精光灿烂!喔,时候到了,时候早就到了。我们必须为王者接生。我们必须找到那大矿藏。它就在这里,毋庸置疑!母亲的子宫躺在萨摩里之下。」

戈戮克再度停顿,突然直盯河獭,让河獭恐惧得僵直,以为巫师抓到他正窥视。戈戮克看着他一会儿,以半敏锐半茫然的奇特注视,微笑。「小弥卓!」他唤,仿佛恰恰发现河獭在身边。他拍拍河獭肩膀。「我知道你有找出隐藏事物的天赋,倘加以训练,这天赋可不小。别怕,我儿,我知道你为何只把我的仆人带到那个小蕴藏,故弄玄虚、拖延时间。但现在我来了,你服侍我,没什么好怕的。你也没必要对我隐瞒,对不对?聪明的孩子爱戴父亲、服从,而父亲会论功行赏。」戈戮克贴得非常近——他喜欢如此,然后温柔亲密道:「我确定你找得到大矿藏。」

「我知道它在哪里。」安涅薄道。

河獭无法说话。安涅薄透过他说话,利用他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浓重衰弱。

除非戈戮克下令,否则很少人对他说话。他用以缄默、弱化、控制所有靠近他身旁之人的咒语,已成毋须思考的习惯。他惯于被聆听,而非聆听。戈戮克信赖自己的力量,执着于自己的想法,心里不存他念,他完全未意识到河獭,只将河獭视为计划一部分及自身的延伸。「对,对,你会知道。」他说,再度微笑。

但河獭却全神贯注在戈戮克身上,完全感受他的存在,以及巨大的控制力量。他依稀觉得,安涅薄的发话移走戈戮克加在他身上的诸多控制,为他取得一个立足点、一个据点。即使戈戮克如此靠近,近得吓人,他依然开得了口。

「我会带你去。」他僵硬艰辛地说。

就算有人能说话,戈戮克也习惯听别人说出他自己放入他人嘴里的词语,但这是他想听,却未意料能听见的话。他紧握年轻人的手,将脸贴近,感觉年轻人瑟缩躲开。

「你真聪明哪,你找到比最初找到那块更好的岩矿了吗?值得挖掘、烘烤吗?」

「是大矿藏。」年轻人答。

缓缓说出的僵硬字眼驮载了极沉分量。

「大矿藏?」戈戮克直视他,两人脸庞隔不到一手掌厚。他泛蓝眼珠中,光芒近似水银的柔和及疯狂变幻。「子宫?」

「只有主人可以过去。」

「什么主人?」

「大宅的主人。王者。」

对河獭而言,这段对话有如在巨大黑暗中提着一盏小灯行走。安涅薄的智慧就是那盏灯,每向前一步都揭露他必须走的下一步,他永远看不见自己所站的位置,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了解看到什么。但他看得到,一字一字,步步向前。

「你怎么知道大宅?」

「我看到的。」

「在哪里?靠近这里吗?」

河獭点点头。

「在土里吗?」

把他看到的告诉他,安涅薄在河獭脑海低语。河獭说:「一条河流在黑暗中流洩过闪烁屋顶,屋顶下是王者大宅。高耸廊柱支撑极高的屋顶,地板是赤红色,所有廊柱也都是赤红色,上面还有闪亮符文。」

戈戮克屏住呼吸。片刻,他非常轻柔地问:「你能阅读那些符文吗?」

「我不能读。」河獭的声音平板无调。「我去不了。除了王者,没有人能以肉身进入,只有他才能阅读书写在那里的文字。」

戈戮克苍白的脸褪得更死白,下巴略略颤抖。他站起身,动作一如往常突兀。「带我去。」他道,试图自制,却遽然驱策河獭起身行走,河獭蹒跚站起,向前踉跄数步后,险些跌倒。他僵硬笨拙前行,对催促的顽强激烈意志,试着不加抗拒。

戈戮克紧贴河獭身旁,经常握住河獭手臂。「这边,」他数度说道,「没错,没错!就是这边。」但他跟随在河獭身后。他的碰触与咒语推挤河獭,追赶,却往河獭选择的方向前进。

他们走过烤炉塔,经过新旧甬道,直至河獭第一天带领力奇走到的狭长山谷。如今已是晚秋,那日曾碧绿的树丛及矮草已灰褐干枯,风吹得树丛上最后叶片沙啦作响。两人左方,一条低陷小河流经柳树丛,和煦阳光与细长投影在山坡上画下一道道斜线。

河獭知道脱离戈戮克的瞬间将至,这点昨晚便已确定。他也知道,若巫师在幻象驱策下忘记保护自己,且河獭知晓戈戮克真名,则在同一瞬间,他便可能击败戈戮克,泯除其力量。

巫师咒文依然将两人心智紧紧相连。河獭冲动地向前挤入戈戮克的心智,寻求真名,但他不知从何找起,也不知该如何寻找,他只是一名尚未通晓自己技艺的寻查师。在戈戮克思绪中,唯一清晰可见的是一页页智典,上面写满毫无意义的字词与他描述的幻象:一座巨大红墙宫殿,银色符文在赤红廊柱上舞动。但河獭既看不懂书,也读不通符文。他从未学过阅读。

在这当儿,他与戈戮克离石塔与安涅薄愈行愈远,她的存在时而衰弱退去。河獭不敢尝试召唤她。

几步远处,地底下两、三呎深,有暗黑水源,水流缓缓渗过云母岩层上的软土,水源下是空旷石室及朱砂矿藏。

戈戮克几乎已完全陷入幻象,但既然河獭与他的心智相连,他亦看到河獭所见部分。他停下脚步,紧抓住河獭手臂,手掌因期待而颤抖。

河獭指向在面前抬升的低矮坡:「王者大宅在那里。」戈戮克的注意力登时完全自他身上转移,专注于山边及所见幻象。霎时,河獭终于可以呼唤安涅薄,她立刻进入他的心智与本体,与他同在。

戈戮克静静站立,但双手振颤紧握,高大身躯痉挛颤抖,像只猎犬,想追逐却找不到气息,不知所措。山坡上短草与树丛,映照在最后一丝阳光中,却没有入口,短草从多石崎岖的干土中长出,大地毫无缝隙。

虽然河獭没想着这些字词,安涅薄却以他的声音说话,依然是那软弱沉闷的声音:「只有主人能打开大门。只有王者持有钥匙。」

「钥匙。」戈戮克说。

河獭静立,埋没自己,如同安涅薄在塔房中一般站立。

「钥匙。」戈戮克焦急复诵。

「钥匙是王者的真名。」

话语在黑暗中一跃而出。两人中,谁的声音?

戈戮克紧绷颤抖地站着,依然不知所措。「土锐丝。」过了中晌后他说,近似耳语。

风吹拂干草。

巫师立刻向前一步,眼中精光四射,大喊:「以王者之名开启!我是提纳拉!」他的双手比出快速有力的手势,仿佛拨开沉重窗帘。

面前山壁颤抖、扭动,而后开启。山壁上一道裂痕加深、加宽,地下水自裂缝涌出,漫过巫师脚背。

他后退瞪视,手激烈比划,拨开河流如风吹散喷泉,大地裂缝变得更深,露出云母岩礁。一阵激烈撕裂破碎后,闪亮岩层裂成两半,下面是一片黑暗。

巫师走上前去。「我来了。」他以欢沁温柔的嗓音说道,无畏地踏入大地初绽的伤口,白色光芒在他双手与头顶边波动照耀。但他走到石室破裂顶边,看不到往下的斜坡或台阶,迟疑片刻,瞬间,安涅薄以河獭之声大喊:「提纳拉,坠落!」

巫师狂乱地踉跄数步,试图转身,却在渐渐剥落的崖缘失去重心,朝黑暗笔直落下,猩红披风在他身边鼓胀飞起,灵光围绕着他,宛如流星。

「闭上!」河獭大喊,登时跪下,双手伏在地面,碰触岩隙的初绽裂唇。「闭上,母亲!愈合!完整!」他恳求、哀乞,说着吐露后才知晓的创世语词。「母亲,完整!」破裂大地哀鸣移动,渐渐合拢,自行愈合。

余留一条泛红裂缝,一道在干土、碎石与拔起草根间的伤疤。

风呼啸吹动矮树丛上的干叶。太阳沉入山后,成堆灰黑云朵低压聚集。

河獭独自蹲踞在山坡脚下。

乌云密布。雨云飘过小谷,水滴落在干土低草上。云层上,太阳正由明亮天宫缓缓迈下西方台阶。

河獭终于坐起身。他又湿、又冷、又迷惘。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遗失了某样东西,必须找回,他不知道自己遗落什么,却知道掉在那火热石塔,那里有道石阶,在灰烟迷雾中缓缓攀升,他得过去。他站起身,一跛一拐,摇摇晃晃,拖着脚离开山谷。

他没想要隐藏或保护自己,幸好附近没有守卫。虽有几个守卫,却未警备,因有巫师咒语封锁牢房。咒语已经消失,塔里的人不知道,依然在绝望法咒下辛劳工作。

河獭经过烤炉坑大穹室与奔走的奴隶,缓缓爬上光线渐暗、臭气熏天的盘旋台阶,来到最高处。

她就在那里,能治愈他的患病女子,持有宝藏的贫瘠女子,是自己化身的那位陌生人。

他默默站在门口。她坐在熔炉底旁,瘦弱身体如石灰黑,下巴与胸脯闪耀从嘴角流下的唾液。他想到由破裂地面流出的泉水。

「弥卓。」她唤,溃烂的嘴无法清楚说话。他跪下,握起她的双手,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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