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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七夜雪-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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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头望向霍展白:“你是从药师谷来的吗?紫夜她如今身体可好?”

霍展白迟疑了一下,最终决定说实话:“不大好,越发怕冷了。”

“唉……是我这个师傅不好,”廖青染低下头去,轻轻拍着怀中睡去的孩子,“紫夜才十八岁,我就把药师谷扔给了她——但我也答应了紫夜,如她遇到过不去的难关,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一次。”

“一次?”霍展白有些诧异。

廖青染笑了起来:“当然,只一次——我可不想让她有‘反正治不好也有师傅在’的偷懒借口。”她拿起那支簪子,苦笑:“不过那个丫头向来聪明好强,八年来一直没动用这个信物,我还以为她的医术如今已然天下无双,再无难题——不料,还是要动用这支簪了?”

霍展白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一跳。

什么意思?薛紫夜让他持簪来扬州求见廖青染,难道是为了……

廖青染将孩子交给身后的使女,拆开了那封信,喃喃:“不会是那个傻丫头八年后还不死心,非要我帮她复活冰下那个人吧?我一早就跟她说了那不可能——啊?这……”

她看着信,忽然顿住了,闪电般地抬头看了一眼霍展白。

“前辈,怎么?”霍展白心下也是忐忑。

廖青染转身便往堂里走去:“进来坐下再说。”

月宫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西昆仑的雪罂子……那些珍稀灵药从锦囊里倒出来一样,霍展白的脸就苍白一分。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终于忍不住惊骇出声,跳了起来。

这不是薛紫夜拿去炼药的东西吗?怎么全部好端端的还在?

“紫夜没能炼出真正的解药,”廖青染脸色平静,将那封信放在桌上,望着那个脸色大变的人,“霍七公子,最早她写给你的五味药材之方,其实是假的。”

“是……假的?”霍展白一时愣住。

“是的。”廖青染手指点过桌面上的东西,“这几味药均为绝世奇葩,药性极烈,又各不相融,根本不可能相辅相成配成一方——紫夜当年抵不过你的苦苦哀求,怕你一时绝望,才故意开了这个‘不可能’的方子。”

霍展白怔住,握剑的手渐渐发抖。

“沫儿的病症,紫夜在信上细细说了,的确罕见。她此次竭尽心力,也只炼出一枚药,可以将沫儿的性命再延长三月。”廖青染微微颔首,叹息道,“霍七公子,请你不要怪罪徒儿——”

“不可能!”霍展白死死盯着桌上的药,忽地大叫,“不可能!我、我用了八年时间,才……”

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怒 :“你是说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廖青染叹息:“紫夜她只是心太软——她本该一早就告诉你:沫儿得的是绝症。”

“不可能!她不可能骗我……我马上回去问她。”霍展白脸色苍白,胡乱地翻着桌上的奇珍异宝,“你看,龙血珠已经不在了!药应该炼出来了!”

“霍公子,”廖青染叹了口气,“你不必回去见小徒了,因为——”

她侧过身,望着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兰树,一字一顿道 :

“从今天开始,徐沫的病,转由我负责。”

霍展白怔住,心里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夜,她已然呕心沥血,”廖青染回头望着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叹息,“你知道吗?这本是我给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为她会凭着这个,让我帮忙复苏那具冰下的尸体的……她一直太执著于过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个来访的白衣剑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终拿它来救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听得那一番话,霍展白心里的怒气和震惊一层层地淡去。

“那……廖前辈可有把握?”他讷讷问。

“有五成。”廖青染点头。

霍展白释然,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

“沫儿的病已然危急,我现下就收拾行装,”廖青染将桌上的东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内整理药囊衣物,“等相公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就和你连夜下临安。”

“是。”霍展白恭恭敬敬地低头,“有劳廖前辈了。”

这边刚开始忙碌,门口已然传来了推门声,有人急速走入,声音里带着三分警惕 :“小青,外头院子里有陌生人脚印——有谁来了?”

“没事,风行,”廖青染随口应,“是我徒儿的朋友来访。”

声音一入耳,霍展白只觉熟得奇怪,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去,和来人打了个照面,双双失声惊呼。

“老五?!”

“老七?!”

霍展白目瞪口呆。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左手拿着一包尿布片,右手擎着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随身不离的长剑早已换成了一只装钱的荷包——就是一个霹雳打在头上,他也想象不出八剑里的卫五公子,昔日倾倒江湖的“玉树名剑”卫风行,会变成这副模样!

屋里的孩子被他们两个这一声惊呼吓醒了,哇哇地大哭。

“你们原来认识?”廖青染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诧异,然而顾不上多说,横了卫风行一眼,“还愣着干吗?快去给阿宝换尿布!你想我们儿子哭死啊?”

卫风行震了一震,立刻侧身一溜,入了内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霍展白犹自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望着房内。卫风行剥换婴儿尿布的手法娴熟已极,简直可与当年他的一手“玉树剑法”媲美。

“原来……”他讷讷转过头来,看着廖青染,口吃道,“你、你就是我五嫂?”

八 雪?第七夜

暮色初起的时候,霍展白和廖青染准备南下临安。

这种欲雪的天气,卫廖夫妻两人本该在古木兰院里燃起红泥小火炉,就着绿蚁新酒当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却生生被这个不识趣的人给打断了。

“辛苦了,”霍展白看着连夜赶路的女子,无不抱歉,“廖……”

那声称呼,却是卡在了喉咙里——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应该称其前辈;而这一声前辈一出口,岂不是就认了比卫五矮上一头?

“七公子,不必客气。”廖青染却没有介意这些细枝末节,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转身交给卫风行,叮嘱:“这几日天气尚冷,千万不可让阿宝受寒,所吃的东西也要加热,出入多加衣袄——如若有失,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卫风行抱着孩子唯唯诺诺,不敢分解一句。

这哪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迷倒无数江湖女子的卫五公子?分明是河东狮威吓下的一只绵羊。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却不敢开口。

他总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样的脾气是从何而来了,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风行,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廖青染翻身上马,细细叮咛,“此去时间不定,全看徐沫病情如何——快则三五天,慢则一两个月。你一个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温柔地叮嘱到这里,语气忽然一转:“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和夏浅羽去那种地方鬼混,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是是。”卫风行也不生气,只是抱着阿宝连连点头。

暮色里,寒气浮动,云层灰白,隐隐有欲雪的迹象。卫风行从身侧的包袱里摸出了一物,抖开却是一袭大氅,凑过来围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医,也要小心着凉。”

廖青染嘴角一扬,忽地侧过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露出小儿女情状:“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从临安带你喜欢的梅花糕来。”

她率先策马沿着草径离去,霍展白随即跳上马,回头望了望那个抱着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里泛起了一种微微的失落——

所谓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他追上了廖青染,两人一路并骑。那个女子戴着风帽在夜里急奔。虽然年过三十,但却如一块美玉越发显得温润灵秀,气质高华。

老五那个家伙,真是有福气啊。

霍展白隐隐记起,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锋中,卫风行曾受了重伤,离开中原求医,一年后才回来。想来他们两个,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然后那个女子辞去了药师谷谷主的身份,隐姓埋名来到中原;而那个正当英年的卫五公子也旋即从武林里隐退,过起了双宿双飞的神仙日子。

“霍七公子,其实要多谢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微微一震,回头正对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因为你,我那个傻徒儿最终放弃了那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她在那个梦里,沉浸得太久。如今执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微笑着望着他:“霍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执念,何时能勘破?”

霍展白抚摩着那一匹薛紫夜赠与的大宛马,忽然一笑:“廖谷主,你的徒儿酒量很好啊——等得沫儿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药师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吗?那你可喝不过她,”廖青染将风帽掠向耳后,对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给她的,她早青出于蓝胜于蓝了——知道吗?当年的风行,就是这样把他自己输给我的。”

“啊?”霍展白吃惊,哑然失笑。

“呵呵,”廖青染看着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难保不重蹈覆辙。”

“哈哈哈,”霍展白一怔之后,复又大笑起来,策马扬鞭远远奔了出去,朗声回答,“这样,也好!”

暮色深浓,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霍展白在奔驰中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个女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还是在对着冰下那个人自言自语?

那样寂寞的山谷……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在这个归去临安终结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头的重担,八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八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执著而不顾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

原来,即便是生命里最深切的感情,也终究抵不过时间。

柳非非是聪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开了手——而他自己呢?其实,在雪夜醒来的刹那,他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

他一路策马南下,心却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实,我早把自己输给她了……”霍展白怔怔想了许久,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头赶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风行这个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传遍了的。他的意气风发,他的癫狂执著,他的隐忍坚持。种种事情,江湖中都在争相议论,为之摇头叹息。

然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在终将完成多年心愿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了心意。

一声呼哨,半空中飞着的雪鹞一个转折,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

子望着他。他腾出一只手来,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然后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脚上,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尽头的天空:“去吧。”

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噜了一声振翅飞起,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

那一块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舞,上面的几行字却隐隐透出暖意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紫夜,我将不日北归,请在梅树下温酒相候。

一定赢你。

第二日夜里,连夜快马加鞭的两人已然抵达清波门。

临安刚下了一场雪,断桥上尚积着一些,两人来不及欣赏,便策马一阵风似的踏雪冲过了长堤,在城东郊外的九曜山山脚翻身落马。

“徐夫人便是在此处?”廖青染背着药囊下马,看着寒柳间的一座小楼,忽然间脸色一变,“糟了!”

霍展白应声抬头,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里面隐隐传出的哭声,脸色同时大变。

“秋水!”他脱口惊呼,抢身掠入,“秋水!”

他撩开灵前的帘幕冲进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灵前摇曳的烛光下。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脸颊深深陷了进去,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沫儿?沫儿!”他只觉五雷轰顶,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后堂里叮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瓷器掉在地上打碎了。

“你来晚了。”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说。

“你总是来晚。”那个声音冷冷地说着,冷静中蕴涵着深深的疯狂,“哈……你是来看沫儿怎么死的吗?还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仿佛一盆冰水从顶心浇下,霍展白猛然回过头去,脱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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