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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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身材魁梧,但这时却像一张画般地贴在圆柱上,脸色煞白如纸。在他头顶,明晃晃地插着他适才射出的九把飞刀。厅内客人有懂武功的也有不懂武功的,却均是心神震动,霎时间厅内静得出奇。
只有那琵琶声急切细密,如飞泉沥石,似雨打芭蕉,琅琅锐响催得人的心愈发得紧。
“胡兄,不妨事吗?”乌云金身子一晃,搀起胡断眉,冷笑道,“适才好好地为何跃了回来?”胡断眉这时才吁出一口长气,似是听出了乌云金话中的讥讽之意,一把抖开他的胳膊,叫道:“老子兴致忽地没了,自己愿意跃回来,你管得着吗?”
乌云金听他说话神完气足,不由眉头一皱,斜眼望着那暖阁的帘笼,低笑道:“果然好身手!崆峒派乌云金前来领教。”身形飘忽闪动,直向那暖阁逼去。他性子高傲,素来瞧不起胡断眉的为人和武功,猜想阁中之人武功虽高,却也只是精通劈空掌一类的重手法,这般如蛇游走,正可让对方无从发力。
暖阁内忽地传出一声沙哑的轻叹:“乌长老步法飘忽,似柔实刚,只怕七绝真气,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只是运柔成刚之际,未免僵硬难化,可惜,可惜!”
七绝真气正是乌云金苦修的崆峒派残心七绝掌的内功,乌云金听得帘内人足不出户,便一口说破自己平生修为,登时愕然止步,颤声道:“阁下说得是,不知有何指教?”本来以他的为人,决不会这般贸然向陌生人出口相询,但他自当日在建康的钟山峰顶被狮堂雪冷罗雪亭点透修炼破绽,事后一直苦思冥想,始终难有寸进。这时听得帘内人一语中的,便忍不住开口相询,可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
“惭愧,哪里谈得上什么指教!”那人呵呵一笑,“传闻贵派残心七绝掌的第五重为死心境,旨在‘三冬无暖意’,若阁下一味精进,只怕适得其反。若能以退为进,说不得会别有所得!”乌云金喃喃道:“以退为进?”那人缓缓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等境界,怎地我全没想到!”乌云金身子一震,双眸炯炯发光,朗声道,“多谢指点!”灰扑扑的瘦脸上竟涌出一团红色,也不回席落座,径自飞身掠出大厅,如飞地去了。
莫愁大张双目,望着他的背影道:“他姥姥的,这乌云金好大名头,怎么给人家几句话便唬得落荒而逃?”卓南雁却摇头道:“他不是落荒而逃,而是醍醐灌顶,这时心底豁然开朗,只想找个清净地方细细参悟!”
唐晚菊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那琵琶曲中,五指轻叩桌面,喃喃道:“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好一曲《胡笳十八拍》,好一个花魁云潇潇!”在那两人对话之时,琵琶声一直轻拈徐拨,奏出一派出山清泉般的婉转之声。
忽听得一声长笑,那掌柜模样的白脸胖子已一笑而起。拱手道:“尊驾口绽莲花,让管鉴大开眼界!佩服啊佩服!”他言语看似客气,实则却是讥讽帘内那人只会口若悬河。莫愁眼睛一亮,低声道:“原来他便是金鼓铁笔门的掌门人管鉴!嘿嘿,原来‘金笔铁判官’金长生的师尊在此,怪不得飞扬跋扈,他姥姥的这叫狗仗人势!”
管鉴话一出口,金长生也是气焰再炽,拍桌子喝道:“正是!若有本事便出来见个真章,这般缩头缩脑,算什么好汉?”
帘内那人却是一声冷哼:“这姓管的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老夫懒得搭理。先生可有雅兴打发?”暖阁内又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都划下了道,我也只得依样画葫芦了。”卓南雁一凛:“原来暖阁内除了云潇潇,竟有两个人!这后一人的声音怎地有几分耳熟?”但那人嗓音显然刻意压抑,他一时也猜测不出。
管鉴听得那两人谈笑间浑不把自己当回事,冷笑中双臂一振,肥胖的身子轻飘飘地荡起,疾向暖阁飘去。他心思与乌云金一般,也是要以飘忽身法让帘内之人摸不到痕迹,再以本门的凌厉笔法雷霆一击,破门而入。
众人看他身形微胖,但这一跃却疾如鸟、灵如猿,不由齐声喝彩。金长生更是扬声嘶喊,为师尊打气。一片吆喝声中,那琵琶声倏地一冷,犹如天风突起、苍林怒号。
管鉴疾扑而到。绘有莲花的珠帘忽地微微一荡,似被春风轻拂。猛然间只听管鉴振声大喝,快如流星般地欺入了帘内。众人那一道喝彩声还未落下,陡见人影一闪,管鉴已经倒飞而回。他双足在地上一顿,才要立稳,却不知被什么力量一推,竟又疾退了数步,忽觉双腿发软,砰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喀嚓嚓”一声响亮,那把梨花木的大椅竟被他坐得粉碎。管鉴的身子向后仰去,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将他稳稳扶住。出手的正是那居中而坐的狮面老者。琵琶声依旧起伏凄恻,如阴雨绵绵。厅内诸多武林豪客看得目瞪口呆,被那琵琶声一搅,心底全是寒浸浸的。
帘内那沙哑声音笑道:“妙!先生这一记手挥五弦,出手时机实在妙不可言。”那冰冷声音却只淡淡一笑:“惭愧,惭愧!”
管鉴兀自呼呼喘息,心底有苦说不出。适才他掠到帘前的一瞬,正是劲力运到十足之时。哪知帘内人竟是以静待动,并不出手,却在他破帘而入、劲力稍泄之际,雷霆一击。管鉴先机顿失,只得狼狈退回,暴进暴退之下,被那人刚猛无铸的掌力推送,连出大丑。
那狮面老者沉声道:“管兄,怎地了?”管鉴片刻间已面色如常,苦笑道:“里面是两个老狐精,宁掌门也不要去行险啦,免得讨苦头!”他笑吟吟的话语却是笑里藏刀。那狮面老者登时面色一红,霍然站起,冷冷地道:“宁某几十年没讨过苦头啦!”整整衣冠,大踏步便向暖阁走去。
“宁掌门?”莫愁小眼瞪起,惊道,“莫非他……他是昆仑派的掌门宁自隆?”连一直沉迷琵琶乐曲的唐晚菊也不禁抬起头来,惊道:“‘宁折不弯’宁自隆?不错,果然是他!格天社‘血手太岁’孙列便是他的弟子。”卓南雁也早听过这昆仑派掌门之名,当日那丧命五通庙底的“血手太岁”孙列武功已是刚硬得很了,而这宁自隆内外兼修,武功却纯走刚猛一路,单听“宁折不弯”这绰号,便知此人出手之霸道。
宁自隆目光灼灼,大步向暖阁行去。与乌、管二人不同,他的身法并不快,甚至有些沉缓,步子更是重得出奇,一步踏出,便是砰然一响。
这时那一串紧调急弦的琵琶声已渐缓渐悄,化为一缕若有若无的嘤嘤细语。那沙哑声音又淡淡传出:“这是京师,不是江湖!老夫若不立些规矩,只怕这些江湖人会反上天去!呵呵,无可奈何,倒让先生见笑了。”那冰冷声音笑道:“老夫正想瞧瞧你如何立这规矩!”这两人始终不互称姓名,显然都不愿吐露身份。听他们言语,似乎又在暗中较劲。
“莫非是他?”卓南雁再次听到那冷冰冰的声音,眼前忽然闪过罗大冷锐的眼神,登时心中一凛:“不错,正是罗大!但跟他在一起的这沙哑嗓音之人却又是谁?”
清清冷冷的琵琶声越发衬得宁自隆的脚步声沉重响亮。砰!砰!砰!每一步踏出,似乎这偌大的厅堂都微微晃动。卓南雁不禁望向那珠帘,却见珠帘依旧静静垂下,始终纹丝不动,那朵怒发的白莲这时瞧着,便现出几分诡艳。
“开!”宁自隆蓦地大喝一声,脸色红若滴血,双掌疾推。掌力暗涌,那珠帘无风自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宁自隆那雄伟的身躯已一闪而入。
珠帘霍然合上,帘上雪白的莲花簌簌抖动,似是被疾风吹拂。那曲琵琶这时已细若游丝,却别有一股回肠荡气之韵。偏偏宁自隆一入阁内,便再无声息。厅内的客人全睁大了眼珠子,性子急的恨不得趴到那帘边去看个究竟。
陡闻一声闷哼,黄影闪处,宁自隆忽地斜斜跃出,“腾、腾、腾”的一串脚步声擂鼓般响在厅内。三四张桌子全被宁自隆撞倒,杯盘乱飞,几个客人更被他撞得人仰马翻。宁自隆小山般的身子兀自收不住来势,直向卓南雁这张桌子撞来。
卓南雁霍地挺身,挥掌在他肩头一搭,内力源源送出。脸色殷红的宁自隆才刹住脚步,眼望卓南雁,微露感激之色,却猛一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全喷在了桌上。“前辈留神!”卓南雁缓缓收回内力,低声道,“不知屋内出手的却是何人?”
宁自隆吐出鲜血,反觉胸臆一畅,但脸上却满是黯然失落之色。他缓缓伸指,蘸着桌上的血,颤巍巍地写了一个字:鹤!
“赵祥鹤?”莫愁嘴巴张得碗大,半晌才道。“吴山鹤鸣?格天社的总头领?怪不得,怪不得……”他这一喊堂内众高手听个满耳,联想到适才那沙哑嗓音之人所说的要“立些规矩”的话语、登时心底发寒:“除了赵祥鹤,京师之中还有谁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大的口气!”先前耀武扬威的胡断眉、金长生诸人全是脸色发灰,噤若寒蝉。
卓南雁却觉心底一冷:“罗大自命侠义,又与张浚交厚,却暗中与赵祥鹤在万花轩内相会?”
一番别开生面的比试终于停歇,昆仑派、金鼓铁笔门和五湖帮尽皆铩羽而归,但深隐帘后之人居然连面也未露。陡闻琵琶锵然一划,声若裂帛,那首《胡笳十八拍》也在这时悄然曲终。莫愁等人的心神一阵摇曳,既醉于这琵琶余音袅袅,更震于吴山鹤鸣的绝顶武功。
“好曲呀好曲!——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赵祥鹤沙哑的声音又在帘后响起,“可叹如此好曲,却无一场可观之战,世间少有英雄啊!”
卓南雁听得这声长叹,却觉心头火起:“当日便是此人,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父母!”登时胸中怒火猛撞上来,仰天一笑:“谁是英雄,是你说了算的吗?”大踏步便向暖阁走去。
“兄弟,你疯啦?”莫愁惊叫着伸手要拉他,但手指明明触到了卓南雁的衣衫,却觉指下一滑,抓了个空。卓南雁的身形片刻不停,已大步向前行去。堂内霎时议论声四起,众人的目光全盯在了他的身上。宁自隆和管鉴更是满面疑惑,毫不相信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敢挑战当今号称江南第一高手的吴山鹤鸣。
卓南雁的脸上依旧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浑身真气流转,忘忧心法已然笼罩全场。他的步子不紧不慢,却如行云流水般得气势连贯。厅内又悄静下来,数十双眼睛全瞪得溜圆地望着他。
帘内忽地传出一声轻叹,似乎那赵祥鹤也颇为惊诧。原来卓南雁这样闲庭信步般地走来,看似行险,但一身气劲似发非发,更生出一股深玄难测之感。
静静垂着的珠帘蓦地发出一阵轻颤,犹如风行水上,波澜微生。宁自隆、唐晚菊等明眼人都瞧出那是绝顶高手的内家真气蓄势而发,引得珠帘发颤。这也是头一回,帘内高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劲气外放。
卓南雁忽在珠帘的五步之外顿住身形。他脸上淡淡的冷笑未去,右掌却已缓缓按在了威胜神剑的剑柄上,心神与长剑交接一处,鞘内的长剑登时嗡嗡而鸣。这剑鸣声初时绵密清脆,随即化作一股宏大沉郁之音,龙吟般游走堂内。众人均觉耳畔轰然作响,心神剧震。
长剑虽未出鞘,一股澎湃的剑气却已直撞向珠帘。串串水晶珠子急速跳动,交互疾撞,发出比适才的琵琶声还紧密尖锐的声响。
赵祥鹤那沙哑的声音忽地一叹:“好胆魄!好眼界!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赞的是卓南雁的胆魄和眼界,说的是卓南雁这种含而不发、以静制动的战法,说来奇怪,他叹声一起,疾跳的珠帘似被同时伸出的千百双无形的手按住,忽然悄寂无声,静静垂下。众人惊叹莫名,不由齐齐“噢”了一声。
卓南雁仍是静静挺立,身形稳如渊停岳峙,缓缓道:“大哉乾元!”忘忧心法与补天剑意交融一处,剑气流转,再次沛然涌出。
“老弟又精进不少,恭喜,恭喜!”帘内这回传来的却是罗大的笑声,“你可以进来了。”笑声刚发时似乎便在卓南雁耳边,随即倏忽远去,到了最后一个字时似乎已远在十余丈外。
“难道他心中有愧,竟要避而不见?”卓南雁心念一闪,飞身而起,电射般掠人帘内。暖阁内宁谧一片,只一个红裳少女怀抱琵琶静静端坐,罗大和赵祥鹤早已踪影不见。
“别找了,他们都走啦!”那红衣美女明眸耀彩,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略带惊讶。她的声音分外好听,却又带着三分慵懒和七分顽皮。
这少女不过二十岁上下,波光莹闪的眸子和樱红的香唇间总像是笼着一抹笑意。只看她一眼,便觉得有股说不出得媚,正从她的发髻间、酒窝内、眼波里,隐隐散出。若说龙梦婵给人的媚是妖娆多变的娇媚,这云潇潇展露出的,就是一种雾笼香花般的柔媚。
“小姐便是云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