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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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展梦白观察精微,先发觉了双方武功之异处,苦心思索之下,反而未去留意挥刀使钩之人的身法。
而拙直的黄虎,观察与思想却远为直接,一眼便看出他两人是谁——这种智愚之间的关系,哲理最是微妙,有些智者必定要苦心推理而出,而愚者却一语便能道破,他们虽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直接得多。
只见林中挥刀使钩的两人,精神果然一振,齐地大呼道:“可是展大侠与黄大哥来了。”
黄虎大喝道:“两位休惊,俺来助你。”
喝声未了,展梦白自己挥剑而入,震腕一剑击出。
这一剑是何等力道,剑式未至,那强劲绝伦的剑风,已将一条褴褛汉子,震得踉跄斜倒出去。
另四条褴褛汉子,大惊之下,转身而逃。
展梦白心里只记得那边还有位莫测高深的武林高手,一剑挥出,立刻转
目望去,只见空地尽头,有三间粗陋的柴屋。
柴屋还升着一堆火焰,还有两位衣衫亦是破烂不堪的汉子,正在操刀切割黄虎那匹“千里雪”的马肉。
粗陋的柴屋前,闪动着火焰,映照着一位斜坐在一张巨大木椅上的白须秃顶,瘦长嶙峋的老者。
这老人下身盖着块兽皮,上身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高额广颧,满面俱是病容,但闪动的双目间却似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光。
那铁胆般的展梦白,见了这白发老人,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枯瘦老人那妖魔般的目光,也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那几条褴褛汉子,早已逃到这几人身后。
这几人不但衣衫破烂不堪,身子也是又脏又瘦,面上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饥渴之色,宛如荒年中的饿殍一般。
龙浩人、黄虎等人,俱都久走江湖,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穷困饥渴之人,更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穷的强徒贼子,一时间也呆住了。
展梦白更是惊奇,这老人显然身怀绝世的武功,做的又是打劫的强盗行径,为何他门下却如此饥渴穷困?
这当真更是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展梦白目光再次回到那老人面上,但是这次,他目光乍一接到这老人的眼神,便似再也移动不开。
这老人闪亮的眼神,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
展梦白凝视着这眼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这双眼神,忽而变成暗蓝,忽而变为深紫,忽而又变成琥珀之色。
种种闪亮的光芒,竟使得展梦白的眼睛,突地刺痛了起来,眼皮一阵收缩,忍不住垂下了头去。
这更是展梦白有生以来,从未遇见的异事,在方才眼睛刺痛的那一刹那中,对方若有招式刺来,自己焉能闪避?
他心中又惊又惧,抬起头,只见黄虎的目光,却仍在凝注着那老人的眼睛,竟仿佛没有什么事。
只听那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枯涩的语声,冷静而缓慢,缓缓道:“少年人,你在奇怪么?”
这老人虽未指明说话的对象,但展梦白却似已知道这话正是对自己说的,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那老人道:“你感觉到眼睛有异,而你的同伴却未曾?这并非因为你较他为弱,却是因为你太强了。”
他这冷静而缓慢的语声,一开始就抓住了展梦白的心神,使得他无法不集中注意,凝神倾听。
只听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老夫眼中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杀气、霸气,你若能再弱一些,必将当世无敌。”
展梦白虽然仍听不懂他话中所含的哲理,但心绪却已大为波动起来,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对这老人生出种对前辈的尊敬,紧握着剑柄的掌心,仿佛渐渐沁出了冷汗。
哪知老人却突然长长叹息了起来,缓缓又道:“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材,今日来到这死亡之圈也无法再活着出去了。”
黄虎突然大喝道:“谁说展梦白无法活着出去?”
那老人道:“谁是展梦白?”
黄虎戳指指向展梦白,大喝道:“他就是展梦白,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展梦白的名声,谁能胜得过他?”
他一心对展梦白充满了信心,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以此刻只有他还能大声叱骂。
那老人的眼神,却在呆呆凝注着他的手掌,目中的神色更是奇异,突然颤声道:“有了……有了一个……”
黄虎大声道:“什么有了,你可曾听到我的话么?”
哪知老人却又长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黄虎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这老人莫非是痴呆的么,怎的说话这样的颠三倒四,教人听它不懂。”
但展梦白却觉这老人言语中不但包含着极为高深的武家至理,而且每字每句中,都仿佛隐藏着些神秘的故事。
忽然间,平空中突地传来一阵宛如女子的哀唤之声,断续着呼唤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接着,一点黑影,自半空中直落而下,掠过展梦白的头顶,落入那老人的手掌中,却是一头鹦鹉。
展梦白顿觉心头一震,石像般呆在地上。
黄虎却又大喝道:“原来是这头小鸟,难怪这树林中见不到女人,原来方才诱咱们入林的女子哀呼,是这头鸟发出来的。”
老人道:“不错。”
黄虎跳起脚喝道:“你将咱们诱来做什么?呸!做强盗的穷到你们这种程度,也可想见你们笨到什么程度了。”
他回身指向展梦白,大骂道:“像你们这种又穷又笨的强盗,还想对付我展大哥,岂非是做梦?”
那老人嘴角突地泛起一种残酷而凄惨的微笑,缓缓道:“老夫将你们诱人林中,为的只是要吃你们的马肉。”
黄虎身子一震,大声道:“什……什么?”
他方才见到道旁马鞍时的惊奇之心,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更是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老人凄笑道:“数十年来,老夫将全部智慧与力量都用来寻求食物,但仍然终年难得一饱。”
黄虎呆了半晌,大声道:“你说什么?咱不懂。”
老人道:“反正你也走不了的,慢慢自会懂得。”
黄虎厉声道:“谁说咱们走不了?”
老人道:“你们此番只要再踏出这空地一步,不出片刻,立时便有追魂夺命的杀手,来取你们的性命。”
黄虎狂笑道:“你这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儿,也可算是追魂夺命的杀手么?哈哈,咱们倒要试试。”
老人道:“不是老夫,另有其人。”
黄虎喝道:“谁?”
那老人目中,突又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缓缓道:“他便是将老夫困在此间数十年的人。”
黄虎道:“方才怎未见到?”
老人道:“不踏此地,或可活命,一入此圈,再难生出,这便是此人数十年前便已立下的戒条。你方才未入此圈,他自然不会教你见到他。”
黄虎怒道:“什么戒条,咱就不信。”
那老人突地阴恻恻惨笑一声,语声变得更为缓慢,但在这缓慢的语声中,却似突地平添了一份妖异的慑人之力。
他缓缓道:“你可看到老夫身后的人了么?这些饿鬼一般的人,他们来此之时,也都和你一样生龙活虎的。
“你看到那正挑起一块马肉去烤的人么?看他的饥饿与卑贱,你可相信他便是二十年前的名剑客李松风?
“你看那正切着马肉的人了么?他切块马肉,却像是要花许多气力,你可相信他便是点苍客赵明灯?”
这老人虽未回头,但身后的一举一动,他却宛如眼见。
黄虎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言语转动目光,身体的血液,突然像是一寸寸被人冰冻了起来。
老人接着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都像你一样,不信这戒条,但此刻,他们却全都相信了。
“他们眼见比自己高明的人冒死冲出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出十步,从来没有一人能走出十步。”
黄虎毫无选择地听下去,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老人道:“所以他们宁愿忍受饥饿、寂寞、污秽、干渴,这许多种非人能受的折磨痛苦,也不敢再走出去。”
“而这许多种痛苦,却又是漫长得没有终止之日,只是痛苦的折磨,已渐渐夺去他们的雄心,他们只有忍受。
“你看他们今日的武功,必定觉得甚为可笑,那只是因为他们全部精力,全已用来对抗饥饿,武功自然日渐衰退,终有一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除非你今日就死在这里。”
老人身后的褴褛汉子,身子都已微微颤抖起来,面上也露出了羞愧悲愤之色,那情况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但等到火上一发出马肉的香气,这些人的羞愧与悲愤,立刻全都消失,立刻又变成了饥饿与馋涎的饿鬼。
黄虎望着他们心弦更是震动,冷汗簌簌而落,突然壮起胆子,大喝道:“林外那厮,总不是鬼吧?”
老人道:“纵不是鬼,也差不多了。”
黄虎道:“只要是人,展大哥就对付得了。”
老人惨笑道:“当今世上,除了老夫外,谁也不是那两人的敌手,而老夫此刻却已动弹不得了。”
黄虎忍不住大喝道:“你究竟是谁?”
老人惨然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认得老夫……”
黄虎怒道:“那也未必见得。”
霍然回身,抓住潢州刀、信阳钩两人的手掌,嘶声道:“两位认得他么?”
龙浩人、林秋谷,满头俱是冷汗,摇头不语。
黄虎顿足道:“你两人既不认得,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面色惨白,道:“这迷林中本有一伙绿林朋友,乃是在下的相识,他们虽也再三告诫于我,叫我莫入此地,但我兄弟惦记着两位的安危,定要闯入,只是这林中的秘密,我兄弟也不知道。”
黄虎顿足道:“你说清楚些好么,如此说法,谁听得懂?”
龙浩人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定下心神,说出经过:“我兄弟久有结交展大侠之心,怎肯轻易作别,又怕展大侠不愿我等追随,是以明虽告别,却始终在暗地追随。
“但入山之后,却突地失去两人影踪。
“我兄弟又惊又骇,寻到这迷林所在之地,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入这久有‘鬼林’之称的地方寻找。
“就在此时,林中突然狼狈奔出了两人。
“这两人一个叫‘小刀’张七,一个是‘剥皮’孔三,俱是关口绿林,我兄弟见他神色惊惶,便喝住了他。
“他两人昔日曾在我兄弟掌下逃生,却已有多日未在江湖露面,见到我兄弟,自然不敢不过来问候。
“我兄弟便问他可曾见到两位的侠驾,他两人本来吱吱唔唔,但后来终于说出两位此刻正在迷林之中。
“我兄弟自然立刻便要入林寻找,但这两人却拼命阻拦,说是一入此林,便难生还,我兄弟再三追问,那‘小刀’张七只说了句:‘这迷林中处处都埋伏着杀机,还有位神秘的老人。’其余的话便死也不肯说了。
“我兄弟看了他的恐惧之色,心里越发担心,便要他说出入林的道路,他两人再三迟疑,终于还是张七道:‘入林之后,每走过三棵树,变个方向,便可寻着那神秘的老人。’
“说完这话,他两人就跪在地上,求我兄弟放他逃命,我兄弟心里只惦记两位,便放过了他们,直闯入林……”
黄虎长长透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胸中仍是压满闷气,摇头道:“两位知道的可是只有这么多了?”
龙浩人长叹道:“小弟心中,又何尝不是充满疑团。”
只听那老人突然截口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黄虎道:“张七、孔三那伙人,又是什么玩意?”
老人道:“他们在江湖上已无处容身,看中了这片迷林乃是打劫的好地方,便冒险闯了进来。
“他们误打误撞地闯来这里见到老夫,老夫远远便喝止了他们,与他们订下了个公平的交易。”
黄虎诧声道:“什么交易?”
老人缓缓道:“老夫指点他们,在迷林中布下一些埋伏陷阱,又想些法子,引诱行人走入这片迷林。
“但老夫的交换条件便是,要他们洗劫了行人的财物后,必定要将行人的马匹,赶入这里。”
黄虎大怒道:“好毒辣的交易。”
老人黯然叹道:“你若也曾忍受过数十年的饥饿,只怕再毒辣十倍的事,也做得出的。”
他惨笑一声,接道:“只可怜他们埋伏方自布成,只做了第一次交易,便也与昔日的人同样遭遇,一齐遭了毒手了。”
黄虎变色道:“昔日还有什么人?”
老人缓缓道:“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批张七这样的人,与老夫订下同样的交易,他们只要脚步不踏上这片空地,在迷林中无论去做什么,都安全得很,是以他们必能做成第一次交易。”
他语声中突又充满残酷与凄惨的意味,接道:“但他们做成第一次交易,送来食物与马匹后,便立刻要惨遭毒手。”
黄虎颤声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只因为他们已送来食物,已帮助了老夫,而帮助过老夫之后,从来没有一人能在世上多活一日。”
一阵风吹来,黄虎只觉衣衫冰凉,俱已湿透。
他突然想起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无动静,颤声道:“展兄,你可知道这鬼魅般的老人究竟是谁?”
展梦白目光始终凝注着这老人,仿佛已看得痴了。
黄虎大骇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