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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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柳随风怔怔地望着他,直疑自己是在雾中。
赵长安接着断断续续地笑道:“这毒,疼……疼倒是够疼了,可却……不能令人害怕,其实,有个……现成的好法子,柳少侠怎么……却没……想到?”
柳随风也笑了:“哦?殿下有什么好法子,可否现在就教给小弟?让小弟也开一回眼界,长一次见识?”
赵长安眨了眨眼睛:“嗨,这眼界,柳少侠你……早就开过了,这见识,你……还长在我前头,怎么……柳少……侠却贵人……多忘事?”
柳随风攒眉苦思了半天,最后仍只得摇头,颇为沮丧地道:“不成,小弟实在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好法子,能让殿下您又疼又怕的?”
“硝水呀!你……该去……弄一缸硝水来,把我慢慢地……浸落下去,让我……眼睁睁地……看……看着,自己的皮……先烂了,然后……肉也化了,接着,骨头……带着一道一道的血丝,白花花、直棱棱的……骨头,也嗤……嗤嗤地,冒着……冒着臭烘烘的白烟,消蚀在……硝水里,心肝脾脏……好像熔化的蜡烛,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那情形,莫说是……让我真试,就只是想一想,啊哟!我……全身的肌肤,都已经……皱缩起来了。”他的话还未完,杜、安二人只觉得肌肤已一寸一寸地收缩,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柳随风拍掌笑了:“真不愧为惊才绝艳的世子殿下,果然是个天下无双的好主意!来人呀!”启门叫道,“马上弄一大缸强硝水来,要快!”
刺鼻的淡黄的硝水,盛在一口口径为二尺二寸的影青加褐彩莲瓣大瓷缸中。白色的缸、黄色的水、令人无法睁眼的气味,抬缸进来的四名青壮家仆,被缸中强烈的酸味冲得双泪交流。待将缸放稳在赵长安手旁的一张紫檀茶几上,家仆退出,柳随风闩好门,然后负手,施施然踱到赵长安面前,却见他也闭上了双眼。
柳随风笑道:“怎么?尊贵的世子殿下,现在……您总算也会害怕了?”阖着双目的赵长安悠然一笑,答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在回想!回想当日,曾两次,有一个人跪在我面前,对我说,大恩不敢言谢!”
饶是柳随风这等人性泯灭的角色,这时俊脸上竟也微微泛红。他怒哼一声。道:“哼!赵长安,这个好法子可是您刚刚才教给小弟的,现在我这个做小弟的,就来伺候殿下,尝一尝这硝水的滋味吧!”他一把抓起赵长安的右手,往缸中慢慢放落,“什么时候挨不下去了,就赶快支应一声,小弟自会把您的手拎出来!”
眼望那疹人的硝水,耳听那真挚关切的话声,杜雄、安同诚浑身发冷,不约而同地将脸扭向一边,真想把耳朵也堵住,免得待会儿听到那令人散魂落魄的惨嚎声。
看着手被放落,赵长安好像也害怕了,怕得手指尖都颤抖起来。可他眼中却偏偏连一丁点儿害怕的意思都没有,相反,倒藏了一丝笑意在里面。可惜,柳随风只顾盯着那只慢慢落下的手,没有留意一下他的眼睛。
在指尖就要触到硝水的一刻,赵长安忽然嘶声大喊:“别……别……我说,我把藏缘灭剑和传世玉章的地方都说出来!”
三人都暗松了口气,笑了:“唉,真是的,殿下,您要是早点儿松口,又何至于我们对您这么失礼?”
赵长安无奈地道:“我不是不愿把东西交出来,只是,这两件东西,现在我的确是没带在身上。”三人知他所言非虚,因他们方才已非常仔细地把他的全身都捋过一遍了。
柳随风急忙问道:“殿下把那两样物事藏哪儿了?”
赵长安答非所问:“要换了柳少侠是我,会把那两件好东西藏哪儿?”柳随风在地上转悠了半天,然后眼一亮,与杜、安二人脱口而出:“宸王宫?”
赵长安点头微笑:“孺子可教也!”
“那……”柳随风拿出丝巾,为赵长安轻柔地拭去额上的汗水,“世子殿下可否起驾东京,让小弟们伺候您回宫?”
第三十章 诳语戏昭阳
暮秋扬州,绮丽繁华,别有一番江南的轩朗风光。城外三里的汇义楼因厨艺精湛、馔具精洁,故而食客如云。正忙得热火朝天之际,眼尖的伙计见从路东头驰来一辆大车,车到楼门前停下,下来四人,其中一人,是被另外三人脚不沾地地架进来的。
但见那个被搀着的人,着一袭素净无华的布袍,人长得虽还算可以,可面色蜡黄,一望而知是身染重病。扶着他左臂的,是个百里挑一的少年,生得俊美风流,只看人才,倒比他搀着的病人更夺目出众。而扶着病人右臂的另外两人虽人到中年,但气度不凡,衣饰华贵,一看便知是出身簪缨世家。
可三个体面人,却毕恭毕敬地搀着这个寒酸的布衣病人。四人拣了楼西的一副座头,病人坐首座,独对楼槛外绝佳的景色,而衣饰最华贵讲究的中年胖子却敬陪末座。这三人,自然就是赵长安和柳随风一行。点过菜后,伙计手脚麻利,不过半盏茶工夫,所有菜都端上了桌。
柳随风衣袖轻拂,已解开了赵长安左手被封的穴道:“卿公子,用饭吧。”赵长安袖手,堂皇高坐,却没动静。柳随风咬牙,低声喝促,赵长安淡然一笑:“我又不是左撇子,从没试过用左手吃饭。”柳随风无可奈何,只得又解开他右手的穴道,却见他仍是不动,柳随风不耐烦地道:“怎么,莫非等着我来喂你?”赵长安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柳少侠说对了,我还真是在等着你来喂我。”
安同诚早就一肚子的鬼火,一拍桌跳起身来,刚要发火,却被杜雄一把拖住胳膊,强捺椅上,道:“安兄,卿公子重病缠身,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要让他三分才是。”连连施与眼色。安同诚无奈,只得在心底切齿咒骂:姓赵的,等东西到手,看爷爷怎么收拾你!若让你个狗娘养的三天里就死了,就算老子无能!一仰脖,将一盅酒灌进喉咙。
柳随风满面堆欢,刚开口道:“卿公子……”赵长安便截住话头:“本公子打一出世,就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自己动筷子吃饭的活儿,还从来没试过!”
听了这蛮横傲慢的话,其他客人全暗暗皱眉:这痨病鬼什么来头?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即便是当今皇上,一日三餐只怕也不须让人喂吧?这痨病鬼又不缺胳膊少腿,却如此役使下人,也太过分了。
柳随风眼珠转动,笑道:“好吧,下人伺候主子,原是分内之事。”舀了满满一勺虾仁焖青笋。可赵长安望着槛外的漫山枫叶和江边的一个渡口,浑未理会那只递到唇边的瓷勺。
安同诚两眼鼓突,喝道:“吃呀!”赵长安嗤鼻,不屑一顾:“这种猪狗食,怎能入口?”柳随风却笑得越发欢畅了,抬手招来一名伙计:“我家公子嫌你们的菜不可口,要你们重新再做几样。”
伙计满脸堆笑道:“成,成,敢问这位大爷要点什么菜?”
其时楼槛外秋风漫卷,秋雨绵绵,万物萧瑟。眼望此景,赵长安黯然神伤,口中慢慢说道:“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川风雨下西楼。”说完,看了柳随风和伙计一眼,又道,“想你们这儿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菜来,就先把这二十道菜做了,让本公子看看,另……再召一班乐工来,还要二八佳人,持象牙檀板,浅吟低唱柳耆卿的《雨霖铃》,那这席饭,本公子才能咽得下去。”
“啊?”伙计傻了,“亲娘哎,敢情这位爷刚才谝的那一串一串的,是二十道菜的菜名呀!什么老鸽饴苣解腥粥,烘薏青蒜水鸡肉,肉末酒杏仁鱼圆,馒串凤鱼虾戏油?”他一时僵在那里,没法转身,更没法去厨房中传报菜名。
而楼中有识文断字的,看赵长安如此刁难下人及伙计,俱感不忿。这时众人举箸的心思都没了,只竖直两耳,倒要听听今天的这出好戏会怎生唱下去。就在柳、杜、安气得发昏,却又碍于身周情势而无可奈何之际,忽听楼梯声响,随即楼上下来了几个人。
为首一个少年公子,面如秋月、色若春花,身着粉蓝云气宝相花长衫,腰系缠金嵌玉带,悬绿丝缘双凤玉璧,手中轻摇一柄檀香折扇,款款沿阶而下。一阵风过,他的数层衣袂飘扬,令人看了直疑是仙人下凡。少年身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者,虽粗布灰衣,但龙行虎步,顾盼生威,无人敢随意小觑。
一见这少年公子,赵长安大惊,急忙转头,只盼少年公子千万莫要看见他,更万万莫要往他们这张桌来。但少年公子一下楼,偏偏就往他们这张桌来:“是谁要吃‘劳歌一曲解行舟’啊?还要二八的佳人伴唱?多大的派势,就敢天老二、我老大的瞎折腾?”说话间就看见了扭向一边的赵长安的小半张侧脸,不禁一怔,随即笑了,然后一瞄柳随风三人,脸却拉下去了,“嗯?”
柳随风三人不知他什么来路,忙赔笑:“没有没有,这位公子听岔了,我家公子不曾折腾我们,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伺候不周,惹恼了我家公子。”
少年公子的一双美目,骨碌碌地只在赵长安脸上打转:“哼!你们几个没长眼的下作东西,才刚做下的好事,敢马上就不认?你家公子被你们作践得如此之惨,就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且这楼中的人还没死绝,方才又有谁没听到、看见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们敢一转眼就赖了个干干净净,倒还反诬你家公子的不是?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人被骂了个天晕地旋,不辨东西南北,半晌才回过神来:敢情这臭小子竟是来找我们三人麻烦的!
赵长安眼望槛外,亦是暗暗叹气:就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方才明明是自己百般戏弄三人,可这少年公子却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愣编排说是三人欺负自己,这么不讲理的人,天底下却上哪儿找第二个去?众食客更大眼瞪小眼,如堕云雾。
安同诚本就已后槽牙根发痒,这时见又来了个寻畔生事的,一腔子闷火不敢拿赵长安出,难道还不能撒在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身上?他“啪”地一击桌子,整个人蹿起了八丈高:“呸!哪来的臭小子?老子爱怎么伺候主子是老子自个的事,倒和你有狗屁相干?”
“哼!难怪你家主子会被你们三个踩头勒脖的,做奴才竟能做出这么大的脾气来!哼哼哼,定是你家主子心软性善,纵容得你们太狠了,现下倒连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都拎不清爽,反了你们了!今天,且让本公子教教你们三个下流坯,这做奴才下人的规矩!”
柳随风等三人自出生便衣绫罗、食珍馐,出来进去,何时不是奴仆如云、前呼后拥?三人为了传世玉章及缘灭剑,不得不做低服小,随赵长安如何笑骂,都只当那些讥嘲之言是清心顺气的丸药,一闭眼便硬吞了下去。不料,现在一个不知打哪旮旯缝里蹦出来的臭小子,居然也欺上来了!他那夹枪带棒的一通臭骂,立时将三人心里的闷火都浇上了油!
“宰了他!”一声怒喝,三人同时出手。安同诚的“九天十地搜魄手”已炉火纯青,一伸手,掌缘发青,疾切对方右颈,竟是一招就要取他性命。而柳随风的长剑凌空一挥,疾刺少一年公子的前胸、软胁及左肘。剑身晶光耀眼,剑招快似流星,剑锋上发出的杀气,直割得一旁的伙计面皮生疼。
杜雄看似三人中最庸懦猥琐的,但此时衣袖一动,寒光闪处,两枚长逾一尺的透骨钢刺,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一左一右,分刺少年公子的后腰和下腹。招式毒辣,方位下流,竟是三人中武功最高、出手也最狠的一个人!
少年公子眯缝双眼,看着那惊鸿般疾射而来的剑光,稳如泰山。难道,才二十出头的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忽听一人大喝一声:“娘的个头,敢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欺负召公子?欠揍!”与此同时,“呼!”安同诚眼前白光一闪。
安同诚大惊,惶急中五指侧翻,变切为拍。但一拍上去,立觉不对,这“刀锋”滑溜溜、湿腻腻的,而且还奇烫无比!
一大煲三鲜肉圆羹半空转弯,被他拍得向柳随风飞去。柳随风剑才刺出,便有一物事兜头砸来,他变招奇速,剑刃横削,只听“砰嘹”大响,立刻半空中开了一朵羹汁花,这朵大花不由分说全扣在了他的俊脸上,烫得他杀猪样惨嚎。
而透骨钢刺才触到召公子的长衫,杜雄眼前一花,对手已倏忽不见了。紧接着“哧哧”两声闷响,就见一片红光在自己眼前闪烁,未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觉自己的面皮、胸口一阵剧痛,而且还夹杂着胡须、皮肉、衣服焦糊的怪味,然后双腿后弯被人一扫,“啪”地掼在了地下。他无法睁眼,但反应过来了:是汤煲下小铜炉中的火炭,就在这一瞬间被人全泼在了自己的脸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