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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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个豆腐坊,兼带着做些早市生意。由于连下了几天雨,生意不佳,七八个座儿上,只有两三个客人,一个女人在灶上烧火,她男人在贴玉米饼子,一个老头子在炸饼子。
春若水这一走过来,三个人都惊动了。说实在话,这种小地方,还真没见过春若水这么体面的人物,三个人都看直了眼,居然忘了上前招呼。
春若水自个儿走过来坐下,烧火的女人嘻着一张大嘴,这才过来招呼,她叫了一碗豆腐脑、两个煎饼、两个油炸饼子,那女人一面点头答应,就是怔着不走,一双细长的眼睛,只是咕噜噜在对方身上打转。
乡下人不懂规矩,春若水原想数落她几句,却听得身侧座头上一人“咦”了一声道:
“那不是大小姐吗!您怎么来啦?”
春若水心里一动,回头一看,一个毛头小伙子,正自站起来,冲着自己哈腰施礼。
半年不见,对方居然改了装束,弄了一件半长不短的直裰,腰上加了条板带,看上去不伦不类,却是掩不住他的神气活现。
“咦,大小姐不认识我啦?”一面说,笑嘻嘻地走了过去,特地把一张黄脸凑近了。春若水这才看清楚了。
“小琉璃,是你呀!”
“对了。”小琉璃一面坐下来,回头招呼那个女人道:“把我的座儿转过来。”嘻嘻一笑:“正巧,刚打算吃完早饭,到府上跑一趟,去看看冰儿姑娘,可巧在这里碰见了大小姐,可就省了我多跑一趟。”一面说,十分惊讶地打量着春若水道:“大小姐你这是上哪去呀,您的马呢?”
春若水摇摇头:“没骑马,你说你正要上我们家?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摸了一下光秃秃的下巴,刚要说些什么,却因为那个女人送吃的上来,他就临时把话吞着,东张西望一副猴头猴脑的样子,“是这么回事……我们先生叫人给害了!”
“害了?”春若水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小琉璃左右看了一眼,身子前倾,放低了声音:“是孙二掌柜的那个老王八蛋……”
“孙二掌柜的?”春若水几乎呆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君先生要不要紧?”
“还好,先生发现得早,要不然……哼,可就不妙了!”
春若水这才松了口气儿,心里直纳闷儿:“孙二掌柜的……这又为什么呢!”
“详细情形,先生可没有跟我多说,不过,事情可不简单。”
“孙二掌柜的……他又跟君先生有什么仇?”
“凭他也配?”小琉璃睁圆了一对小眼:“只不过是受人支使罢了!”
“受人支使?谁?”
“这个……”左右看了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头,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大内”两个字,赶忙用袖子给擦了去,脸上神色,简直紧张极了。
春若水心里暗吃一惊,看小琉璃紧张得这个样子,她就不再多问。豆腐店的主人这时才自弄清了春若水的真实身分,一家人惊喜得不得了,盖因为“春小太岁”这四个字在此流花河岸极负盛名,称得上“妇孺皆知”,却没想到忽然会光顾到了他们的这个小店,自是惊喜不已。
春若永原有很多话要说,在此情况下也就暂时憋在肚子里,当下匆匆吃完了两张饼,还想再叫,看看四周的眼神儿,也只好算了,过去这种玉米面的煎饼,她是不屑一顾的,今儿个却是吃得津津有味,简直好吃极了。
“大小姐,您怎么会想到来这里?连匹马也没骑?”
“我是……你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
“那我们到外面说去!”说完丢下一小块碎银子,随即起身离开,独自往池塘那边走了过去。
小琉璃打后面跟过来,却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春若水忽地回过身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孙二掌柜的怎么害君先生?”
“在酒里下了毒!”
“哦!”春若水吓了一跳:“有这种事,君先生他要紧不要紧?”
“听说毒很厉害,要不是先生有内功,这下子准完了!这两天已经不碍事了!”
春若水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吃药了没有?”
“先生说用不着,有位好心的姑娘,送了先生一些她们家做的宝药,呵,还真灵呢,先生说只吃了一回,就好了。”
“一位好心的姑娘。”
“这位姑娘本事可大了,不知是不是她,我可是见过一回。”
春若水望了他一眼,心里不自禁地便自浮现出沈瑶仙的影子,她虽然不知道“沈瑶仙”
这个名字,可是见过这么个人,一听小琉璃提起便猜出是她来了,忙问道:“你也见过她?”
“可不是……”小琉璃红着脸,随即把那一天自己捉马不成。反被对方捉弄,在树上吊了半大的事说了一遍。
聆听之下,春若水没有吭声儿,半天才讷讷说道:“这么看起来,她是为着君先生来的了。只是却又为什么?”
“我也是奇怪,可是先生不叫我多问,他自己也不多说,我就知道这么多。”
春若水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顿了一顿却又看向小琉璃道:“你放心,你告诉我的话,我绝不会说给第二个人知道,你刚才说背后支使孙二掌柜是大内的人?”
“可不是,要不然凭他孙二掌柜,吓死他也不敢!”小琉璃说:“就因为这样,所以先生才搬家。”
“搬家?君先生搬了?”
“可不,搬了有几天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搬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小琉璃说:“这一次连我也不知道了,对了,大小姐,”小琉璃脸上现出了前所未见的紧张:“这两天外面传说春老太爷他……”
“你也听说了。”
“老太爷他真的被抓起来了。”
“不碍事,过几天就出来了!”春若水苦笑了一下,心里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层凄凉。
小琉璃点点头,眉开眼笑地道:“这就好了,先生前天还问起这件事,要我到府上打听打听。”
“你是说君先生要你到我家打听这件事?”
“可不是。”小琉璃连连点着头:“他老人家一再嘱咐我,要我打听清楚了,老太爷为人一向厚道,跟官府一直也有来往,怎么这一次会出这种事?”
春若水由不住脸上红了一红,怪不得劲儿的样子,“这我也不大清楚……也许只是一场误会,过几天就出来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可就有些红了。
小琉璃看在眼里,叹口气道:“事情过去也就算了,大小姐您也用不着再难受了,我还有事,这就不多耽搁您了,跟您告退!”说完深深打了一躬,径自转身而去。
春若水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逝在前道竹林,才自回过神来,不禁暗自苦笑道:原来君先生已经搬了,我这一趟竟是白来了?
想一想,终是不甘心,既已来到了附近,何在乎再多走上几步路?就到他此前住的地方瞧瞧去,说不定他还在那里也不一定。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糊涂、这么痴!即使最聪明的人也不例外,那是完全甘于自欺的情绪作祟,也就难怪了。
春若水一经动念,立刻付诸行动,当下穿过竹林,展开了轻功身法,一路轻登巧纵,直向君无忌此前居住的梅谷草舍疾驰奔去。
这条路她原是十分熟悉,半个时辰之后,已来到近侧,俟到确定了君无忌的住处,却是找不着原有的两间竹舍。
她确定这里就是君无忌住的地方,一点也没错,一脉青山,半岭寒梅……一切都似曾相识,只是却失去了令她无比怀念的那所竹舍茅屋。
君无忌不可置疑的是搬走了,奇在连他所居住的房子也不见了,地面上甚至于不曾留下一点点痕迹,连一根建屋所用的竹子也没有剩下,好像这里原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房子一样。
春若水无限怅惘的仁立在这片地方,四周看看,空山无语,四野萧然。天色既是那么阴沉,早先的寒梅吐艳或春光明媚,却似由于君无忌这个人的忽然迁离,一下子也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无比凄凉,凄凉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谓“人杰地灵”或当便是如此了。
她的心这一霎几乎为它枯萎,面对着一天的愁云惨雾,这里再也不是她留恋之处,直觉地便恩离开。
“当真是缘悭一面!”春若水心里盘算着:“难道我与他真的就缘尽于此了?”
一个人在排除一切万难,下定决心试图去见另一个人的时候,偏偏那个人不在,这种失望,真个力逾万钧,其显诸情绪上的无奈也就可以想知。面对着怅怅春山,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她的心这一霎却像是脱飞出躯壳之外,神游于一个像是从来也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现在她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一个问题了——委身于汉王高煦的这个问题。原想期待于见过君无忌之后,再行解决。由于此行的向隅,不得不促使她提前考虑。
这当口儿,她脑子却又偏偏不曾放过另一个女人,那个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姑娘。如果她判断不差,这个神秘的姑娘,必然也就是小琉璃嘴里所说,赠药与君无忌的同一个人。无疑的,那个姑娘有着一切可以骄人以及自骄的必要条件,漂亮、机智,再加上一身高不可测的武功……忽然她闯到了君无忌的身边,往后的发展,谁能预料?便只有天知道了。
脑子里这么想着,直似有丝丝冷气钻进到她的心里,原本就怅惘的情绪,愈加的更不开朗了。
前行了百十步,踏入梅林。昔日隆冬时节,梅花盛开时,香花如海,该是何等一派清幽景致?今日梅花尽谢,只着空枝,衬着黯淡无色的天,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十二
却有人别具雅兴,在此独斟自饮。
一个面相清癯的黄衣道人,盘坐石人,身旁放置着一个奇大的朱漆葫芦,面前插立着一把黑伞,伞把子上挂着面布招,上面写着几行字迹。
春若水怎么也役有料致,此对此地竟然会出现这公一个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离开,却听得那道人慨声叹道:“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芦,咕嘟嘟大喝几口,才自又放了下来,顷刻间酒气四溢,弥漫远近,春若水这边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里有些文采,随口吟唱,不离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孙花翁的“东风第一枝”,后一半却是高竹屋的“祝英台近”。
春若水原已转身,聆听之下,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盖因为这两阕词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里,倒是有些意外。
迎着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颔首道:“既来则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暂留云步,与我这个天外而来的道人,结一段宿缘?”说着,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芦,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个儿的葫芦,尤其是经过红漆一漆,映着天色,面面生光,葫芦上狂书着的一个“醉”字,看起来尤其醒目。
此时此境,再加上这样的一个道人,顿时激发起几分生趣,较之先前的惨状愁云,大是不可同日而语。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癯一派潇洒,虽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恶人,空山相对,竟似涵有几许仙气,聆听之下,不自觉便自掉过身来,问道:“咦,我与你冒昧生平,怎么知道我姓春呢!我们以前见过?”
“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说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来好音讯’,信口称呼一声,居然巧应了姑娘的本姓,看来这个缘分是不浅的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心里却抱着怀疑的态度,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时也判断不清对方这个道人是何路数。思念之中,她随即轻移莲步,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
道人笑道:“贫道半生云游,来去向无定所,孤独一人,闲云野鹤,连知交朋友也没有一个,一朝囊中金尽,才想到人世赚上少许金钱,只够吃喝也就知足,这般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长目细,肤色白皙,并不着一般俗世江湖气息,这几句话倒也可信。
这附近矗立着几块青石,星罗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发现,石质早已为雨水冲洗得异常干净,她就择一而坐,与道人正面相对,开口问道:“道长你的大名怎么称呼?”
“呵呵,”黄衣道人笑了两声:“哪还有什么名字?”举了一下手上的葫芦,“因为生来喜爱喝酒,认识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请别见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到底心里苦结未释,也不欲与对方多说,随即把一双眼睛移向当前云树,只觉得空山宁静,玉宇沉湎,这一切在烟霞弥漫,云霭低沉的此刻,却不能带给人丝毫慰藉与开朗,心里盘算着借故离开。
道人却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姑娘来此是看望一个朋友,他却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里一动,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已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却连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来。道人说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