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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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抖索着摸向腰间的令箭……………
它已不翼而飞。
我怔了片刻,仿佛全身都已空了。
当剧烈的疼痛忽起时,我几乎不能分辨那正在撕裂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
那不是旧伤发作,那不是过去骨肉的疼痛,那来自我的肺腑深处。
一时间仿佛有千万把刀细细凌迟我的五脏,仿佛会让我痛到灰飞烟灭。
我痛到想要毁灭一切,又想要狂喊出声。
就让我立刻灰飞烟灭,让我再也不必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我并没有灰飞烟灭。
我还活着,继续做我不能不做的事。
当莫名的疼痛渐渐转缓,我传令全体兵士原地集结,所有将领汇聚于中军。
探子报告敌营多处起火并有厮杀迹象,如今也已归于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其善终于按捺不住。
“王爷,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我看一眼案前的沙漏,“丑时四刻。”
他犹豫片刻,终于又问:
“。。。。。。倘若救不回三殿下,我们真要退兵?”
众将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咬牙不语,最后期限还没有到,也许阿湘能够成功。
当最后一粒沙落下的时候,我不由地全身一震。
缓缓抬头,看见众人焦急彷徨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决战就在今晚。”
帐中一时哗然。众将神色突然振奋,却又不无隐忧。
我正要说话,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自我的身边。
“王爷真要除三殿下而后快吗?” 监军高盛的笑容冰冷而险峻。
从不曾多言的高盛忽于此刻发难,令我隐隐有不祥预感。
我挥手制止正要出言反驳的几名将官,“高监军,此刻退兵,从前苦战皆成泡影,将来更有无穷后患。权衡轻重之下唯有放手一战。”
高盛冷冷一笑:“末将不明白这许多。只是殿下如不平安归来,王爷怕只能退兵。”
我不怒反笑,“这是参军的意思?”
“这怕是皇上的意思。”
我悚然一惊,心胸狂跳。
高盛却已离座而起,走至帐中站定,神情得意地从怀中掣出一封信函。
“末将离京之时,皇上曾面授密旨。如王爷有何不利三殿下的 异动,末将可立刻接掌帅印,从权处置。”
帐内忽然一片死寂。直到我听见自己的笑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我毕生执著全成虚妄,穷心尽瘁不过荒唐。
原来数十年兄弟君臣出生入死相濡以沫,不过梦幻泡影过眼烟云。
原来到头来在他心里,我终究不过一个觊觎皇位危害皇储的乱臣贼子。
人生至此,我何能不笑?
我不可抑制地狂笑。
直笑到五内如焚,气血狂翻。
高盛皱眉望我,脸上阴晴不定。
我勉强停住笑声,脸上犹挂着笑容。
“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凭你一面之辞。密旨拿来我看!”
高盛迟疑。
我冷笑:“密旨既真,何惧之有!”
他终于下定决心。
纸是雪白厚实的曹家贡纸。我们自幼临贴便开始使用。
展开来,看见那几行熟悉不过的笔迹…………我忽然满眼生花,喉头腥甜。莫名的剧痛突然重回,我的身心似乎正片片粉碎。
我闭上眼睛,缓缓用力,将之撕成碎片。手中所撕仿佛血肉相关,令我双手剧颤。
高盛愤怒惊异的声音听来无比遥远。
“王爷,你竟敢。。。。。。”
我面目抽搐注目他,
“皇上与我君臣恩重,兄弟情深,天下共知。你妄想伪造密旨夺取兵权,来人!”
两名校尉应声而出。
高盛嘶声叫道:“襄亲王竟敢毁掉圣旨,便是图谋不轨,你们万不可附逆!”
“还想扰乱军心?” 我冷冷望着他惨白扭曲的脸孔,知道自己的脸也与他一样。
“ 拉出去,斩!”
高盛一路惨呼而去,片刻后突然万籁俱寂。
众将的面孔在我眼中变得模糊,冷汗从我额头涔涔而下。
恍惚间我的生命似乎已快到尽头。
忽然帐外马蹄疾走,一名哨探冲进大帐。
“三殿下救回来了!”
我矍然一震。
片刻后,遍体鳞伤的王羽与狼狈不堪的萧琰被人送入帐中。
王羽跪伏在地,血泪交流。
“王爷,末将等幸不辱命,总算救回殿下。只是,五十人仅末将一人生还。。。。。。”
帐内灯火似忽然一暗,我终于万念俱灰。
只听萧琰冷冷道,“皇叔拒不退兵,反而行此险计,不知置小侄于何地?”
王羽向他怒目而视,伤重不支,一头栽倒。军医立即将他抬出大帐救治。
我望着萧琰,只觉再无余力与他纠缠。
我挥手命人送他下去疗伤,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众将颁令。
帐外北风大作,寒凛如刀。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之中。
我翻身上马,巡视黑暗中无声伫立的六万人马。
一切将在今晚结束,幸存的兵士将解甲归田,以后数十年间百姓再无兵祸之苦,这已是我所能尽的最后义务。
我点燃了火把,亲手放出第一枚火炮。
最后的攻击终于展开。
先锋人马闯入敌营侧翼,火光大盛,喊杀震天。
中军随即分三路正面压上。
萨穆军只见处处是敌,早已不辨东西,军心大乱。
我身先士卒跃马前冲,刀光乍现,耳边惨呼连连。
面前永无穷尽,不断变幻的敌人的脸模糊苍茫有如梦幻。我不再思想,手起刀落。血光迸溅,我的身上溅满鲜血,分不清是我的,抑或是敌人的。
我已再没有希望或痛苦。生死于我毫无意义。
天地混沌,茫茫间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血火杀伐。
天将明时,酝酿一夜的大雪终于从天而降。敌营大火慢慢熄灭,在青冥的曙色中冒着残破的黑烟。
战事已近尾声。
穷途末路的萨穆只剩千余中军追随身畔,四面八方被我军重重围困。
我带马上前,与萨穆遥遥相望。
遍地血泊令我有微微的眩晕。我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也映照着血色。
“萨穆,你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而苍凉,那不象是一个胜利者应有的声音。
萨穆仰天大笑。
笑声中满是末路豪杰不甘的悲愤。
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与悲哀。其实穷途末路的又何止他一人?
萨穆慢慢止住了笑声。
“大将军王,” 他大声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胜?”
我静静望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你有不怕死的部下。
“还有,甚至你的女人也甘心为你而死!”
他猛一挥手,两名亲卫从他身后推出一个人来,趋前几步,按在雪地之上。
漫天大雪似有一霎的停顿,我颤抖的双手几乎要抓不住冰冷的马缰。可我的手抖得还不如我的心剧烈。
那雪地上跪着的女子长发纷纭,遮住低垂的脸。但我知道那是阿湘!
我的阿湘!
忽然间我竟已泪眼迷茫。
我再没听见萨穆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望着她,望着几十丈外与我情仇纠缠为我出生入死的女子。
我以为我已失去了她,但没有,她仍在,她仍在!
诸般前尘一一惊回掠过眼前茫茫雪野,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早已对她铭心刻骨。她是我一生唯一最后所有,这冰寒世界仅剩的那一丝温暖,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勇气和理由。
我愿只为她生存下去,甘心为她一次次忍受残躯的痛苦。无论多么疲倦艰辛,我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即使她永不能忘记我是她的仇人,永不会对我全心微笑,我仍愿为她活下去,只为她活着,直到我再也不能。
天地玄黄,太苍种种,人生多么卑微如尘。一切都可以化作虚浮,但至少我还有她。
我决不能失去她! 决不能!
“放了她!” 我说。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心全意地要着自己的幸福。
萨穆哈哈大笑,“原来大将军王也这般儿女情长!”
“放了她!” 我重复地说。
“好!” ,萨穆脸容一整,“你放我们走,我便放了她!”
我还不及答话,已看到阿湘猛地抬起脸来。
两柄钢刀因为她这动作的猛烈而突然架在她的颈中。
刀光映亮了她的容颜,她苍白的脸上有淡淡的血痕。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生之中从未有人这样望过我。
她那样望着我,仿佛她的眼中除了我已一无所有。
她似乎已把生命里所有的热烈和激情交在她的眼中,任它们迎着狂风猎猎燃烧,不惜毁灭的千里燎原。她双颊奇迹般地酡红起来,惊心动魄地艳丽。
我的心猛烈抽动,绝望的痛楚仿佛要挣破我的胸膛。
我终于看见她对我绽开了笑容。
她的笑容美丽得得超乎我所有想象。
她笑得那么快乐芬芳,光华绝艳,如一朵怦然开放的花朵瞬间映亮了整个肃杀战场。
霎那间我明白了什么,胸中燃起火焚一般的剧痛,一股强大的灼流涌上我的喉头。我想要狂喊,但血块堵住了我的咽喉,我已无法出声。
我看见阿湘猛的侧头迎向她颈侧的刀锋,我看见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旋舞,她发上的积雪四散绽开有如一场永不可及的浮光迷梦,一如我初见她时,京城古道,十丈红尘,惊鸿一瞥间逆转的一生。
”不!” 血流和着狂喊冲出我的咽喉。
漫天雪花变为殷红,然后整个世界绝望的死一般的漆黑。
二十三 丁 湘
我原以为我会死于那晚。
那晚我们自牢中救出萧琰,逃至中途却被敌人发现,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立刻分出二十人断后迎敌,而我就在其中。
重重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但我并无恐慌,一切不过意料中事。
我甚至觉得让我代替萧采将生命结束于这样一场壮烈的厮杀也不啻是一个壮丽的了结。
我刀下迸出的血在狂风中翻飞,焕发出一种破解一切黑暗的凄艳的光辉。我放手搏杀,直到刀刃翻卷,我的双臂累到痉挛。
于是我尽我最后的力量横刀于颈,猛然拉下。
但是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什么兵器撞飞了我的刀。我的蒙面巾随即被人挑下,有人大喊了一句车宛语,便见诸般递到我面前的兵器忽然顿住。
在我还不及用其它方式自尽以前,我已为人生擒。
最后的决战很快开始,敌营不久陷入了混乱之中。
我被人封住穴道蒙住双眼,绑于马上,辗转跟随着萨穆的中军。耳边听见越来越盛的喊杀声,我知道战事已渐见分晓。
终于萨穆不再逃窜,四下围拢而来的马蹄人声使我明白他已深陷重围。
我被人放下马背,解去了眼前的布条。
霎那间我看见曙色是一种透明的苍青,硕大的雪花闪烁着奇异的冰蓝。
在曙光与雪色之间,千军万马正对磊无声。
挡在我身前的敌军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听见一匹战马踏雪而来的蹄音。
然后我便听见了萧采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正双耳轰鸣,为我再有机会听见他的声音。
我被人拉起推搡到阵前,抬起头,我看见了他。
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神。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洞察我所爱之人的肺腑,我清楚知道他愿为我付出所有,一如我愿意为他。
这一瞬间我感到超越了尘世一切的幸福。
然而我不要他为我放走萨穆。
我冒死去救萧琰正是为了要他毫无顾忌地全歼敌人,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顾忌。
当我迎向刀锋的时候,我感到前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我看见了他苍白如死的脸孔与痛彻心肺的眼神,我看见他跌下马背。最后一次心痛掩盖了利刃割颈的痛苦。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 …
当我再有知觉时,颈上刺痛,心中明暗,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间。听见远远而来的靴声,我翻身坐起。
不久有人掀帘而入,一身车宛军服令我一惊。但我随即看出了来人是谁。
无论他穿什么袍服我也决不会认错,因为,那是苏唯。
他看见我醒来,眼中一亮。在我榻前坐下,他低声说:
“你放心,决战已胜,萨穆自杀。这是在你自己的军营。”
他带来的消息并不出人意表,令我疑惑的是他为何在这里,以及他语气中莫名的苍凉。
我看着身穿车宛军服的他,他那因此凭添的英气与峭拔。他让我觉得陌生却又熟悉,仿佛我面对的是一个我从不曾知道的苏唯。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念头,淡淡一笑,微转了头说: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