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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千帐灯-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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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觉得如此疲乏。
  仿佛半生倦意都于此刻席卷而来,情仇于我何堪,死生都不过如是。
  “我知道。” 我回答,并没有心力去好奇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与皇上在胜衣亭作别。
  多年以前,他曾送我出征,到这里正是黄昏。那时他勒马立定,微笑望我,三杯两盏,一切尽在不言,然后才飞马驰回漫天残阳里去。
  他也曾轻袍缓带,独自一人,在这里迎我凯旋。我犹记得他坐在亭阶上吹起的箫声,望见我策马而来时眼中点起的光华。
  那时四野秋芒,长空纯寂,那时他还不是皇上,他只是我的三哥。那时我的生命正全盛,我以为尽欢便是无憾,意气总要风发。
  今日我们温着与当年同样的酒。
  只是已物是人非。
  甚至连胜衣亭都已经破败,破败如我今日的人生。
  我们无言对饮,直至朔风凛冽让我惊觉。
  我离席跪请皇上尽早起驾。
  皇上轻轻一叹,伸手拉我起身。
  “替我好好调教琰儿。自己… 也要保重。”
  他手上的温暖依然能够递到我的心底,即使我已如此身心俱疲。
  “皇上放心。”
  他深深望我一眼,终于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入了玉辇。
  肩伤令我不能骑马,乘车回到京城时暮色已经四合。
  刘晔带领几个家人正在门口等候,说是嬷嬷一定要等我一起用膳。
  我要刘晔先随我至敞乐轩,处理了肩伤,换下了血污的衣裳。
  “不必对老夫人提起。” 我叮嘱一时慌了手脚的刘清。我不想让嬷嬷又为我担心。
  慕华堂灯火通明,嬷嬷果然在等我。
  她殷殷望我的眼光永远令我觉得歉然。
  常年耽于国事,我陪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此次皇上出巡由我代为摄政,三日后我必入宫理事,三月内不能回府。此事我还不知要如何开口。
  我心思芜杂地吃着晚饭,忽听嬷嬷问道,还能在府里待几日?
  我一怔,随即明白在她的面前我永远无法不形于色。
  “要搬进宫里是吗? 明天我就给你收拾东西。”
  “不急,” 我笑说,“还有三天。”
  嬷嬷应了一声,终于叹息出声,
  “宫里的人究竟不如自家人知道冷暖,你自己要知道当心。”
  我唯唯答应,知道她终究放心不下。
  我一生独欠皇上和她。我只希望有一天当皇上不再需要我,我可以陪她静养天年。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天还有多远。
  当晚在书房我提审了那名刺客。
  一日不见,他已憔悴不少,眸光暗淡。
  我知道当他看见我依旧活着,已经开始为谁忧心。
  “你放心,” 我说,“她很好。”
  他眼中波光一闪,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我,是为了救你。我答应她后天会放你出府。”
  “为什么?” 他终于说话,“你明知道我们仍会杀你,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们?”
  他的声音澄澈轻和,仿佛正跟人说云淡风清,荏苒在衣。入耳才惊觉得熟悉,仿佛在他开口前我就已知道他该是怎样的声音。
  “答应过的事我自然会做,何况,你们也未必能够杀我。”
  他低头望着烛火,沉默不语。烛影在他眼中幻动,谜样光华。
  这一瞬间他让我似曾相识到有霎那的失神。
  我终于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凝视我,语气忽然变得凝肃:
  “不管我是谁,你难道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笑笑,迎上他的眼光,
  “我也许会问,”我说,
  “但要等我死到临头。”
  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这个熟悉得有如宿命的青年他究竟是谁。
  我想起三天以后他将在我的刻意安排下逃出王府,不禁觉得些许惘然。
  我希望我们仍能再见,虽然再见时也许就是,我的死期。

七 丁 湘


  他真的放走了苏唯。
  当苏唯飘然跃过王府后墙,落在暗夜里雪意犹存的长街,我才敢相信萧采真的已实践了他的诺言。
  我伏在王府对面济盛堂的房檐,望着苏唯渐渐远去。仍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他,那个晚上是以为不复可见的绝望,今天却是失而复得,恍如隔世的眷念与珍惜。
  但我并没有立刻随他离去,我留下,看看他的身后会不会有人跟踪。
  蜿蜒的红墙内偌大的王府依旧沉寂,深深院落,重重飞檐。我不知道我的仇人,他究竟在哪一个院落,哪一重檐下。
  我只觉深沉的迷茫,透入心头的冷,这样长的寒冬,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尽头。
  就在那时王府里某一个角落忽然亮起了灯火。听不见声音,却知道有人静寂地穿梭,往来忙碌。
  天空依旧很黑,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不久以后,几盏微光向着后门迤逦而来。
  然后后门咿呀地打开,有人点燃了门廊上悬挂的灯笼。
  霎那间亮起了那一点微红,然后,又是一点。
  这样单薄的红光里,街心的残雪都变得凄然。
  三四个家人打着晕黄的灯笼出了后门,站定。
  又四个人,抬出一顶暖轿。
  然后,才有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静静地出来,自己掀了轿帘,弯腰,上了轿。低低的一声吩咐,轿子便朝禁宫的方向走去。
  更鼓就在此时忽起,绵绵悠长的回音。
  正是卯时。
  我的仇人已离府去了禁宫。
  我再也无法企及的更深的宫廷。
  我没有回林叔的菊园。
  我无法当面向他解释我失败的原因。
  我在城中游走,最后我发觉我走回了我从前的家,如今的一片废墟。
  最后的一堵残垣已在五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坍塌,瓦砾焦椽已被人渐渐清走。
  我蹲下,十指深深插入地上的泥土,仿佛这样,便可以触到我的家人流在这里的血。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我相信三十八条性命的血依然留在这片土里,永不会消失。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缓缓起身,看见林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对不起。” 我垂头说。
  “苏唯已经告诉了我。我想你会在这里。” 他又笑笑:“还有机会的,只要你愿意。” 
  他的语气间颇有深意,我询问地望着他。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也许太委屈你。不过,眼前有个机会,可以安排你进襄亲王府做厨下丫环。”
  我震动,一时没有回答。
  “皇上出巡,他代为摄政,三个月不会回府。你会有足够的时间熟悉王府。如果觉得危险,他回府以后你可以离开。”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淡淡地说:”愿意的话,五天以内回来找我。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唯。”
  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因为我已前无去路。
  每一次机会也许都是最后一次。放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即使三个月后我无法再混迹于人群隐藏在他身边,至少可以在他回府之前了解他的起居之所以及王府的侍卫警戒。
  五天以后,我进入了襄亲王府。
  林叔为我找的荐人相当可靠,以至于总管刘晔在见我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就命人领我去了厨房。
  我安然过了第一关。
  与别的府第不同,襄亲王府并不养多余的人。厨房里人人埋头苦干,我的活计虽不繁重,也需要一天做满四个时辰。
  其余的时间,我在王府里小心察看,将一切格局路径默记于心。
  最无聊是下午时分,午膳已撤,收拾停当,厨房众人纷纷回房小睡,留我当值。直到申时诸人回返,开始预备晚膳。
  日长枯坐,百无聊赖。唯一例外是马房的老方常常会来。
  老方夜夜狂饮,众人皆睡时唯他独醒,次日起床往往已错过午饭,只好踉跄来厨房看看是否还有剩菜。
  他来过两次我已留心,便替他留出饭菜温在灶下。
  他再来时感激无比。冬天饭菜易冷,便也不端回房间,就在厨下狼吞虎咽。
  厨房众人不怎么多话,他却为人爽直,且在王府里待了多年。我略为探问,便由他口中知道了不少王府中事。
  他称萧采“七爷”,还是萧采皇子时代的称呼,叫了多年无法改口。
  除了萧采,王府的主人还有老夫人。萧采出生便丧母,老夫人是在宫里将他自小养大的乳母。当年先皇为成年皇子指派府第,他便将她接出宫来,奉若生母。
  “那么王妃呢?” 我很自然地问起, 老方的神色却立刻变得不自然。挣扎良久才说,“府里现在没有王妃,从前却有过。但是,最好别提,那是七爷和老夫人的心病。”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再问下去。
  老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叮嘱我,“你初来乍到,要小心府里有些地方不能乱走。象是府后的凝碧池一带,无事不要随便进去。”
  我点点头,他忽而冷肃的神情令我疑心。
  当晚我便去了凝碧池。我要知道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老方没有骗我,那里真的很久没有人迹。
  冰封池面上清白的积雪依旧完好。
  蜿蜒长桥,寂寞水榭,明月如霜。
  临池一座两层小楼,精致的飞檐勾住寒烟与雪色。楼上的匾额写着垂虹轩。
  楼门上有把生锈的铁锁,但门锸却已锈断,虚虚挂着。
  我轻轻取下门锸,推开楼门,一阵寒腐之气扑面而来,令我不由一颤。
  明亮的月光洒入楼内,我看见横陈的几件家俱,木架上枯死多年的植物,破败的帷幕微微飘卷,尘土,蛛丝,幽冷的静寂。
  我走进楼内,感到我的脚陷入了柔软的灰尘之中。淡淡的土味升腾,冰冷而颓败的气息。我继续走进去,于是有看不见的蛛丝牵粘上我的衣袖发梢,如同许多只细小的手在黑暗中勾留着我,依依纠缠。
  我烦躁地拂去它们,我觉得不安,觉得悚然,我在发抖。然而有种不知是什么的力量强大而固执,牵扯着我,让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朽败的帷帐应手而裂,落下一天羽毛般的灰尘,我已跨入了里间。
  我站住,房间深长,月光已不够映亮。我以颤抖的手摸到怀里的火折,却连打了三次无法燃着。
  我定定神,再打一次,终于亮起的微火令我觉得安慰,仿佛终于有了凭依。
  我抬起头,举起火折照照四壁………………
  霎那间所见令我毛骨悚然,身心巨震,我惊恐到几乎暂时失去了知觉,因为我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那声已迫在喉咙的惊呼。
  我失手掉落了火折,眼前一片黑暗。
  我的心跳得象要炸开,冷汗如芒刺在背,扎痛了我的肌肤。
  那一瞥之间绝丽女子的容颜竟然出现在废弃多年荒凉岑寂的楼阁,诡秘得无法形容,几乎让我相信这便是鬼魅。
  我这才知道老方那时冷肃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拔足飞奔,却无法移步。
  我有很久不能思想,然后才渐渐感到背后清冷宁静的月光。
  檐下铁马发出叮灵的声响,平静悠然。此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我渐渐平静,蹲下,摸索我掉在地下的火折。
  再次亮起的火光里,我再次见到了那张绝世的容颜。
  那不过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绣画!
  然而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这种地步。
  即使只活在一幅画上,依然是这样扑面而来活色生香的艳!
  她艳得夺人呼吸,散人魂魄。艳亮了整个黑夜,冬天,以及人寰。
  她象最黑的夜里最美最烈的火焰,霓光耀目丽色灼然。流转生辉的双眸和舞衣,灿亮到幽异的飞泄长发,是这样无法逼视的女子,只在眼角瞥见便令人惊艳惊痛惊怔惊喜惊狂惊震复惊撼! 绣画的白绢已经发黄,天易荒,而地终会老,然而那女子的容颜却仿佛永远不会退色,永远不可能消磨。
  我着魔似地向她走近,看那细密精致的千针万线,针线下一挥而就的画笔痕迹。
  很多年前,是谁以何等的心情画了这样一个女子?又是谁以何种心绪一针一线地绣成?
  当那画画的人和绣画的人并肩看这幅绣像,又会是怎样的情境?此时我才看见起初为我忽略的那一行字。并不曾绣过,只是一行岁月沉沉的墨字,不羁而飞扬的笔意,惊悸颠倒的深情:
  “便当日亲见‘霓裳’ ,天上,人间,梦里!”

八 萧采


  方才收到皇上自临池发来的邸报,我才放下心来。
  邸报中还夹着一封私函,廖廖几语,简单问侯,末了问起三皇子萧琰近况。写到这里明明已经用印,忽又笔迹潦草,加了几句东坡词: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皇上从不如此多愁善感,忽有此举令我颇为讶异。想起他临行时种种异样,我已明白他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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