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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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开始一撇一撇地抽动,你觉得自己要哭。骂到最后,父亲的那一串“妈拉个X ”开始变得柔和,人也骂累了,不坐,而是像农村人那样撸起裤腿蹲在地上,背对着你们气哼哼地叨念着,声音有点语重心长地哽咽着:“当家长的,什么时候不是为你们好?难道能往火炕里推你不成?你们还小,懂什么,社会上复杂着呢。 等你出了学校门再明白就他根的晚 ”每说两句他会梗着膀子朝后扭扭脸眼睛狠斜你们一下,“真他妈拉个X 的白眼儿狼!”
“行了行了!”每到这时母亲就会来拉他起来。“孩子们懂什么,犯得着动真气吗片再回过身冲你们叨叨几句”你们也是……“之类算宣布一场戏结束。
长大了每每回想这一类场景,心中不禁又是苦涩又是温馨,对父亲既怜又恨。
有时和父亲一起洗澡,帮他搓身,倒发现他比穿着衣服要高大雄壮得多。裹在那身褪了色的蓝布中山服里,他看上去是那么瘦小,像一个空衣架子上顶着一个抽抽巴巴的脸。脱去衣服,袒露出精干的肢体来,竟然有隆起的胸肌和强健的两条长腿。这年轻的躯体与那张老干巴脸拼在一起显得很滑稽。你帮他搓背,发现他的后背上有一棱一棱的肌肉,很结实。便问他你也不锻炼怎么还有肌肉。他便自豪地说他年轻时是师范学院里的百米冠军,在省里也拿过个第三名。说着他很得意地伸出他的脚来,指着细长的脚腕子说:“这是天生的飞毛腿脚腕子,像不像马的脚脖子?
越细跑得越快。现在我百米跑个十三秒也能大气不喘。“他说你随你妈,跟你几个舅舅一样跑不快,是那种大骨头架子不挂肉的马,宰了也只能熬骨头汤。你看看自己,又看看他,看到他胯下那根那团物件儿,真奇怪这样一个健全的人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更奇怪,你会是从他那地方冲出来的。他怎么会是你的父亲?古希腊人爱说”健全的肉体生出健全的灵魂“,父亲的魂你很庆幸他的灵魂没有转世在你的躯体里,你生来就没有苟全的因子。
那个星期天,为了你可怜的小科长父亲,你和弟弟去了黑脸局长家。来了不少干部子女,在小四合院里济济一堂。局长老婆是个憨憨实实的农村妇女,乐得合不上嘴,忙里忙外给孩子们拿水果瓜子,推着她那几个刚进城的腼腆女儿跟大伙儿认识。那几个村姑果然扭扭捏捏很娇憨,粗粗黑黑像她们的老子。看她们那副土头土脑的样子,大家忍不住地笑,像看什么热闹。中午饭是一大多馒头和两桌油汪汪粗粗拉拉的北方农村菜:一盆粉条炖肉,一盆油豆腐,一盆饺子。那会儿正是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三两油半斤肉百分之三十细粮的年月,省会从北河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后,北河人每月五两油的省会级待遇取消,降至每月三两的普通待遇,北河人吃饭便先背几句顺口溜“刘省长,省长刘,还我北河二两油”。肚里缺油又在长身体的孩子们炒上这两桌丰盛的饭菜,大家便没命地狠吃一气,弟弟居然吃了太多的炖肥肉,禁不住当场哇哇大吐不止,闹得丢人现眼。而那天你遇上了老同学刘芳,她下乡没几个月就走后门给招进了市文工团唱小常宝,早已没了学生样。上初中跟她同班时你打过她的主意,可她心中只有李大明和冯志永,还喜欢看那个体育委员叫什么红军,算让你尝到了初恋的痛苦。那天见面后,便不舍分秒地缠住她大聊特聊,竟引来旁边几个男生的醋意。他们也不失时机地凑过来献殷勤,给她削水果递糖果瓜子,没完没了地打断你们的谈话,令你怒不可遏,拉起刘芳便要出门,被那几个人恶声恶气拦住,“也让给我们几分钟,哥们儿别独吞呀广你们就在门口支起架子准备打架,被黑脸局长大声喝住:“金滚你妈的蛋!城里的兔崽子们全是流氓。“第二天爸爸肯定又受了局长的气,气冲冲回家,抄起鸡毛弹子把你和弟弟狠抽一顿,大骂了一通“败家子儿”、“饿死鬼”。
“流氓渣滓”之类,算是结束了一场攀亲戏。或许他以后好几年一直要在科长位于上原地踏步了,若木是母亲为他奔走,他怕是要一科到底,死而后已。
比起那个让你爱不起又恨不起的爹,母亲似乎更让你失望,因为你曾把她当成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爱着。小时候越是厌恶父亲就越是心爱母亲。简直不知道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怎么会与那么一个报琐的男人做了夫妻。看家里的旧照片时,母亲会指着胸前挂着奖牌的年轻父亲说那时他是有名的飞毛腿,跨栏最棒,就是这些年老得太快,头发都脱了,便感叹人活着不容易,硬是把个健步如飞的运动员熬成个小老头儿。你定睛看着照片上学生时代的父亲,一脸灿灿的笑,和他身边窈窕玉立的母亲一刚一柔,十分般配。你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似乎你身上有这个人的影子,似乎你的眼睛鼻子都很像他。“这个人才是我爸。”你叨念出声。母亲惊讶地笑着: “说什么呀?他不就是你爸爸 ”“我说的是照片上的,不是家里这个。”
你执拗地说。母亲便哈哈大笑,“我也才注意,徐其实长得像你爸爸,怎么人们都说像我 ”“他们没见过爸爸年轻时的样子。”你说。“唉,催人老的日子 ”母亲感叹。
岁月对母亲却厚爱有加,只能为她增添成熟的美,叫人敬重。住四合院时,母亲是那条街上的女王,没人不敬重她,每天从街上走过,都像女王巡视一样接受着人们的注目,优雅地同人们打着招呼。那些个大奶子邀遇娘们儿,同男人打架受了气总是来找母亲公断,每到这时你和弟弟就跟上母亲去人家家里,听母亲满口文词儿批评那家的丈夫,一会儿慈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义正辞严说得他们鸡啄术似地点头和好如初。最叫你佩服的是母亲能整治那些粗鲁老爷们儿,拍桌子瞪眼睛讲道理,让他们当场给挨了打的老婆下跪认错儿。那些贱女人一见男人下跪就眉开眼笑烟消云散,第二天又会屈颠儿屁颠儿地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根,交流挨打的经验。这些人,男人连名字都不叫她们,就称呼“他妈”;公婆指着儿子叫她们。“闹儿媳妇”或“臊儿家的”。她们脏兮兮地拖孩子做家务,随时能撩开衣襟亮出大奶子喂孩子。说不定哪天半夜男人打起老婆来,三院五院的能听见女人杀猪般的嚎叫。第二无茶余饭后,她们拿着针线毛活儿又会扎堆儿你劝我我劝你。这种事周而复始,也没见闹离婚,一家家仍旧过得很和美。母亲回到家就叹气:“这些没文化的老娘们儿,好了打,打了好,烦死人 ”
可你突然发现你眼中那个高尚的母亲同那些大奶子女人们有同样的毛病,那似乎是你有生以来最伤心失望的一天。
记得七几年又闹新运动,全国上下大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
你作为学生干部在学校里跟着老师听一遍一遍的文件传达,一遍一遍的辅导报告,大会小会一开就开到晚上八九点。你槽槽懂懂地跟着学,先行一步,接下来还要组织团员干部学,不停地抄报纸,抄文件,记笔记,似乎多少明白点。
回家后, 父母也在挑灯夜战, 桌上摊了一堆书报和辅导资料,他们在写一篇“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长篇大论,是她要参加市妇联大会的发言稿。
这两个党史系毕业的大学生你一句我一句弄着提纲,谈着党内十次路线斗争,一次次换总书记,谈第一国际第二国际资产阶级法权,说着一串串外国人的名字托洛斯基考茨基巴枯宁李卜克内西,听得你天旋地转但你明白他们在谈“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资产阶级在革命阵营中总有代理人尽管这些代理人并不是资产阶级派进来的特务但他们是投降派是右倾是革命大厦中的蛀虫……总觉得很可怕,连总书记都会成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代理人。
他们说你听,他们写你在一旁看。奋战几个晚上他们的批判稿终于完成了,母亲兴高采烈地说: “就凭这就能把全妇联的人给震 妇联这个老娘们儿扎堆的地方我算混够了,这次得了奖我就赶快调宣传部,不能跟那些文盲老大妈们为伍了,都是些什么东西,解放战争的村妇救会主任,什么万米无疵布挡车工,什么养猪能手扫大街的卖大白菜的,一股脑儿往妇联塞,还管我。
妇联成了妇女扫盲班“父亲便半嗔半疼爱地说她:“又看不起劳动人民,臭知识分子毛病, 你就不能学我的样儿夹着尾巴做人 你这样子招人恨知道不?本来就小业主儿出身,还整天冒小资产阶级味儿,你怎么指望提升?“母亲反驳:“早怎么不嫌我小业主儿出身 咱们班上根红苗正的农村妞儿也不少, 你干吗追我?你原先那个翠姑怕是让你这个负心汉伤透了心吧?”“还不是为了改造你?“他们信心百倍地要拿这篇发言稿去挣个奖。果然母亲拿着这篇稿子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讲到市直机关大会上去 可最后评选结果下来, 她却没评上“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先进个人”。评上的是某个局长的老婆。理由是那个人的讲稿中比母亲多引用了一条恩格斯的语录。
那个下雨天,母亲阴沉着脸回来,晚饭也不做,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父亲回来后你就听到他们的争吵声和母亲的哭声。母亲在痛说这全怨父亲无能,只混个科长。人家把奖给局长老婆实则是巴结局长,那个局长不过是比咱高一班的,你瞧人家怎么爬那么快!又骂他老婆那个臭不要脸的,什么货色,大资本家的女儿耍美人计靠上一把大红伞,她懂什么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不过是唱哈哈儿腔阿庆嫂出身,稿子是动用市委写作班子的大笔杆子写的。“你这窝囊废,老婆孩子全跟你受气!
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出头之日 让人这么欺负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还是男人不是!”
她说到痛心处便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死去活来地哭,不住骂父亲“窝囊废”。
父亲在小声地劝着,连声说你打我打我吧,我他妈没本事没出息你打我几下子出口气。
那真是丑恶的一幕。从此母亲的形象大打折扣。
那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开始精神焕发地为父亲升职四处奔走,像自己要长一级似地斗志昂扬游说。他们每天晚饭后的事就是母亲汇报近期成果,今天攻克了哪个局长明天又说服将要去说服哪个副秘书长处长办公室主任,甚至把她最恨的那个局长夫人请到家来大姐大妹地亲切个不停,又送了什么东西。最终吕科长终于从茫茫科长之海中脱颖而出升了副处,那天母亲做了十几个菜庆祝。
弟弟又吃撑了,但这次爸爸没打他,而是慈父般地帮他拍背,给他灌醋,说小时候过年杀猪他也常常撑坏了,爷爷就是给他灌醋助消化的。“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个毛病,哈哈。”从此以后父亲便更加对母亲百依百顺,听她指挥该怎么处理办公室里的关系,母亲像个战略家又像个情报员。真奇怪她自己为什么不去亲自当个官而是在家当丈夫的女诸葛,家里整天就听他们在议论单位里的事,怎么对付张三李四,他们根本不关心你和弟弟在干什么,似乎你们不过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只要有饭吃回来睡觉就行,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团干部,不知道弟弟整天和班上的小痞子混,直到有一天他们偷东西让公安局抓了起来,送少管所劳教一年。
弟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无师自通,小小年纪已出落得英俊帅气,一门心思喜欢上了唱戏,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唱什么像什么,不出几年就把自以为天生演革命英雄的你比了下去。
你便陪他偷偷地去考文工团考剧团考部队宣传队,哥儿俩苦苦地哀求人家收下弟弟,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安排上戏就行。弟弟简直为当演员发疯,就喜欢不知疲倦地唱。最拿手的高腔是李玉和“我迈步出监”和杨子荣“气冲霄汉——啊——啊”
人家说他太瘦,他就回来拼命练哑铃,说他个儿太矮,等长高点再来,他就发疯般地早起去跑步,压腿,练单杠,要把自己拉长。
弟弟太能吃苦了,可又太倒霉,几试不中。你劝他算了,将来可以下乡当新农民,科学种田,当工人当教师,活法儿很多。
他想不通。学校宣传队里好几个条件不如他的都走后门进了部队文工团、京剧团,惟独他这个台柱子进不去。
那时你正“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打算毕业后去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练一腔赤胆”,组织全班同学“开门办学”,一会儿去农村学育种,一会儿去工厂学修理农机和电工,一会儿又去医院学习中草药和针灸,恨不得学一身本事去为贫下中农服务。
你们班分成几个专业组,大家准备毕业后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