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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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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又跌落回往日的沮丧和无望的深渊,感到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紧紧攫住了他。在黑暗中白天的一切清楚地浮现,犹如一觉醒来梦境依然萦回,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不合逻辑的担忧和恐惧一目了然,梦中的辉煌与瑰丽同时也颓然跌得粉碎。他清醒之极,以至完全无法入睡,一夜又一夜地辗转反侧,想合眼的意图往往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抵消了,压制了。他几乎是强迫般地大睁着双眼整夜盯着天花板,疲倦已极眼皮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眨都不眨一下。直到黑暗在曙光的照耀下一点点变稀变淡,室内的什物轮廓渐渐显现,他忙戴上眼镜,眼皮才像铡刀一样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过去。他恐惧夜晚,恐惧黑暗,一到晚上上床时间,便如大祸临头,百般为自己找理由,扭扭捏捏不肯上床,那一关灯就会凛然出现的噩梦般的清醒使他心耗身损。他开始服用安眠药,尽管一次次加大剂量,但始终无效,只能使他更兴奋,更狂躁。后来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吞进小半瓶子“利眠宁”,一下昏迷过去。他被迫去喝酒。那次醉酒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他很想再次体味那飘飘欲仙的透明感,哪怕需要忍受随之而来的剧烈头疼。可他无论怎么喝也喝不出那感觉了。总是喝得口刚顺就恶心,就头晕,随之控制不住地呕吐,吐完只剩头疼和浑身冰凉,躺在床上更觉黑暗无边。
  第十六章
  在马锐看来,父亲自从戴上那副怪里怪气的眼镜,就整天失魂落魄的。由于眼镜遮住了他的双眼,使他脸上最后的那点聪明神态消逝殆尽。他的脸本来就不很生动,近来更加灰暗木僵,厚厚晶亮的眼镜片迎光闪烁时尤其给人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他的性子倒是变得温和、沉默,甚至显得有些懦弱。他从没再高声呵斥过儿子,连语气稍微严厉的问话都不曾再有。他变得对马锐不闻不问,有时马锐主动向他请示或汇报些学校和家务方面的问题,他大都置若罔闻,最多嗯哼几句语焉不详地敷衍了事。 他似乎从戴上眼镜后就没正眼瞧过马锐一眼。他完全龟缩隐藏在眼镜后面了。起初,马锐以为父亲是沉浸在爱情之中无暇他顾。他清楚父亲和铁军妈的关系的戏剧性变化。他起码一次亲眼目睹了他们在偷偷拥抱,但就是那次拥抱也在他心中留下了疑惑。齐怀远是属于纵身投入,而父亲则腰板挺得笔直,像是在接受长官的授勋,两条腿甚至是立正在一起的。这似乎可以解释为男人要保持重心以接纳扑上来的女人,但那挺立僵直的躯体总给人一种公事公办、冷冰冰的感觉。特别是他的神态,绝不是一种陶醉,而是木然,听任摆布的容忍和好脾气。马锐不止一次发现,当父亲和齐怀远相对而坐说话时,父亲的表情是轻松的、怡然自得的,说话的口吻也相当亲密无间,甚至带有几分调情和爱慕。但齐怀远如果无意或有意碰了他一下,譬如说摸了一下他的手,他脸上虽无变化,但被接触部位会倏地一颤,谈话也会戛然而止,似乎什么东西被从他们之间冷丁抽走了,线断了。他摸不准父亲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对现状满意还是对从前感到厌倦。父亲倒从不抱怨,可马锐看着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希望父亲能和铁军妈无牵无挂地游玩,创造一些快乐。秋天了,正是去郊外野游的季节,他和铁军共同促成了几次出游。但他发现每次父亲和齐怀远野游归来,父亲总显得疲惫不堪,情绪低落,如他询问,便回答:“好看是好看,但没意思。”去了几次后,便不愿再出门了,只在家中闲坐或去齐怀远那里吃饭。吃饭给他们俩带来的乐趣似乎要超过其它一切。他们轮流坐庄,购买了各种菜谱,不厌其烦地极为教条地按其规范精心制作。当马锐看到父亲饱餐了一顿美味佳肴,脸上所露出的满足和惬意,那种货真价实的幸福感,才恍然大悟。其实他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能折腾会玩,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在为具体的苦恼或巨大的忧患所困扰,他的悒郁更多地是来自无聊,无以排遣空闲的时间。他根本不会玩也没有培养出任何别致的情趣,只对吃熟悉,只对吃有浓厚的兴趣,终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上一顿对口味的好饭。除了吃还是吃! 连玩都不会!连一份哪怕是像打麻将这样的庸俗乐趣都不具备!他的寂寞可想而知。他惟一的放荡方式就是酗酒。
  马林生终日喝得醉醺醺的,有的时候是越喝越沉闷,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有的时候越喝话越多,见谁和谁打趣儿,谁说什么插进去就抢白人家一顿,不管老少男女,生的熟的,路边上两人闲聊他也搭腔。不但马锐啧有烦言,街坊四邻也侧目而视。他公开住在齐怀远家,经常几天不回家,还得马锐来找他。老邻居们都说马林生“堕落了”。夏太太见了他的面干脆都不太理他了。那日,马林生回家拿换洗衣服,一进门见夏青正和马锐坐那儿说话儿,便一副抱歉打扰的诡笑:     “哟哟,没看见没看见,我这就走马上走。”夏青当场脸就红了,被他弄得不知所措。马锐脸上也挂不住了,沉下脸说:“您是不是又喝多了?”马林生嬉皮笑脸地说:“没说你们不对呀,干吗又冲我瞪眼睛。”“你少胡说八道的,也不知道分个里外人怎么跟谁都这样儿?”“对对,我是外人,我走,我回避还不成?”马林生点头哈腰的,只管怪笑着瞅夏青,撅着屁股从衣柜里翻衣服。“夏青,没事常来啊。”夏青哭笑不得,尴尬万分,“我就是没事来坐坐……”“有事也可以,有事没事都欢迎。我现在不在,这家就是你们的了。”“你还越说越来劲了!”马锐急了,从座位上蹦起来,“你大人开这种玩笑也不脸红——都哪的事啊!”“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马林生笑着摊开手,胳膊上搭着衣服像个街头卖处理服装的小贩。他笑眯眯地凑前对夏青说:“他是嫌我碍事了,其实我一点没想有意添堵。真是就为回家拿趟衣服,绝对是无意中……”“爸爸,你说这话你还像个爸爸么?”“夏青,你说,我像什么?你最公平。”夏青掉脸对马锐:“我回家了。”起身便走。“别走啊,这多不合适啊。”马林生还在后面嚷,“我这心里多过意不去——马锐,快追上去呀,考验你的时候到了。”然后他就咯咯笑,“还不好意思呢,还脸皮儿薄呢。”马锐气得脸都青了,“您要没酒量您就别喝。您低级趣味别在我们身上找乐儿。”“有什么呀有什么呀。”马林生闭眼咽下一个涌上来的酒嗝儿,不耐烦地说,“连个玩笑都不能开了?你也忒不经一逗了。”“没你这么逗的,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我这么开玩笑怎么啦?玩笑还分怎么开呀?”“你是个大人……”“噢,光许你们小孩跟我们开玩笑,我开开你的玩笑就不成?”马林生振振有词地对儿子说,“大人怎么啦?大人生活中更需要欢乐!”“那您就跟孩子一样?”“那也没什么不可以!”马林生手点着儿子胸脯说,“别那么心胸狭窄,开朗点,你还真得学习学习大人的涵养。嘁,开个玩笑怎么啦?知道你们也不是真的,这会儿成真的,你就麻烦喽。”说罢撇下儿子匆匆而去。“我是真拿我这爸爸没办法,”马锐对小哥们儿们叹道,“都快变成无赖了。”“他怎么变得这么快?”夏青皱着眉头说,“过去挺懂礼貌的。”“就打认识你妈之后。”马锐笑着对铁军说,“不是叫你妈带坏的吧?”铁军笑说:“我还觉得我妈变了呢。”“他们俩现在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明铺暗盖的,腐化得不像个样子。到底打不打算结婚?老这么下去对你妈影响也不好啊。咱们是不是分头探探?”马锐十分担忧。“是得找他们好好谈谈了。”铁军说,“街坊说点闲话倒没关系,别回头派出所找我们家去。”“得催催他们了。我看要不催,这俩不定拖到什么时候。这也是终身大事,别那么稀里马哈的。”“这人看来是得到岁数就有配偶,要不多少都有点变态摸不准道。”孩子们笑。“爸,您这会儿出去嘛?”“干嘛?”正在桌前点一沓钞票的马林生站起来,把钞票掖裤兜里,“我还有两小时才走。你能借我点钱么凑个整?”“你们去哪儿啊?”马锐掏出一把零钱,“差多少?”“去吃饭,然后逛逛夜市,买点东西——六块就够。”“这就置办上了?”马锐数出六块钱递过去,“记着还。”“不算置办,也就是添补添补。你想要什么吗?我一堆儿给你买了。要不要买双旅游鞋?”“不用,我脚上这双还没坏,您都留着招待女士吧。”“行,知道你爸穷,自个节省。”马锐笑着说:“您要有空儿,我想跟您谈谈。”“嗬,怎么着,马政委,今儿又有什么指示?我洗耳恭听。”“爸,您别那么油腔滑调的,我这真是很正式的。”“不是征求我对夏青的看法吧?没意见,娶过来倒插门都没意见,到时候给我块糖吃就行了。”“我说您怎么老没正经啊爸?您甭跟街上那些小痞子学,您不像。那话儿打您嘴里出来也别扭。而且这玩笑您以后也甭老开了,都有点传我们学校去了,这叫什么事啊。”“是么,都有影响了?好好,以后不开了,我这真是善意的。”马林生在椅子上坐下,又站起来看手表,“有什么话儿你快说吧。”“您坐下,坐下咱也像个谈话的样儿。”马锐殷勤地把父亲搀到沙发上坐下,“来得及,您别急慌慌的心不在焉。”“什么事啊这么郑重?你们学校又出什么幺蛾子派捐了?”“不不,跟学校没关系。”马锐笑着神秘地摆手,“今天是谈您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有问题也轮不到你找我谈。”马林生噌地站起。“你坐下你坐下。”马锐笑着又把马林生推回到沙发上,“你和铁军妈你们俩的事最近怎么样了?进展顺利么?”“你打听这个干嘛?想听黄色故事找别人去。”“不是,我就是有点好奇,关心关心你。”“谢谢,感激不尽。”“别光谢,透露点内幕消息。怎么样,一切还顺手么?”“瞧瞧,瞧瞧你打听起我的事那份起劲儿,怎么我一问你你就急呢?”“我那你是无中生有,你这可是人赃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瞒的?”“这么说吧,还行,该办的也差不多都办了——我只能跟你说到这程度。”“你觉得她人不错?”“差强人意。”“你是不是觉得,嗯……如果没有更好的,她也可以,还能凑合——也就她了吧?”“如果没有更好的,也就是她了。”“有么?”“什么?”“更好的。”“……目前没有——实事求是地讲。”“将来呢?”“你指多久的将来——一直到死?”“当然是指你身体还允许的那个阶段那个将来。”“不好说,我没法回答,天有不测风云……”“你是否有信心?我是说你乐观么,肯豁出毕生去等,去盼么?”“你非要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乐观!也等够了——等得不耐烦了。”“太好了!”“你幸灾乐祸?小子你别得意,别看你比我年轻岁数小,你也不见得等得到。”“我不是幸灾乐祸。我是想说,实际上你的意思实际上你等于已经否定有更好的——人了? ”“实际上我等于是——弃权了。”“也就是说铁军妈,不,齐夫人是最佳的了?”“就目前而言,一定要加目前……”“目前就是永远,因为你已经弃权了,这点就别再争了,已经很明白了。我再问你,如果这时齐夫人离你而去甩了你,你会受得了么?会引起痛苦么?”“坦白地说,我会更加空虚——痛苦倒不一定。”
  “有什么其它的能代替么?”“想不出有哪个其它,我觉得我处处空虚。”“那好,现在我懂了,齐夫人实际上已经是你从现在到永远所能遇见的最好的女人……”“她不是我能遇见的最好的女人,而是我能勾搭上的……”“那还不是一回事?你就别咬文嚼字了……既是最好的女人,而且不可替代——那你还等什么?”边走边说的马锐倏地转身,兴奋地对父亲挥挥拳头,“——还不抓牢她?”“我已经抓得够牢的了。”马林生困惑地说,“我不知道还要怎么才算更牢。我肯定现在谁也勾搭不走她,她迷我已经迷得一塌糊涂了。”“那可不一定。”马锐诡秘地说,“据我所知,铁军已经又为他妈物色三到五个新的人选。”“这小兔崽子,倒是个拉皮条的好手。”马林生骂了一句,不屑地说,“没戏,谁都没戏,皮带环在我手里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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