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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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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伤不是你打的。”“你回答我告诉我你会还手么?”“你打过你父亲么?”“可我这么对你还能算你的父亲么?”“怎么不算?”马锐哭着说,“怎么能不算?怎么着都算。”“不,不该这样,一个父亲不该像我这样——你没发现我其实很自私么?”“我也很自私,爸爸。”“可这不一样,孩子。你可以自私,你还小,你还脆弱,你必须更多更小心地照料自己,这也就是帮别人的忙。我不同,我对你有责任有义务,你讲过的,否则就是犯罪!这道理是对的,肩负这种责任怎么还能自私?自私还能算个人么……”马锐真想放声恸哭,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是在用虚伪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毫无保留爱着他的人,这使他既厌恶自己的理智也厌恶自己的眼泪。可理性一经产生,即便用感情的泪水将它淹没,它也仍在水下岿然不动地保存。感情的油漆只能使表面簇新耀眼。他为自己再不能浑然无觉地接受父亲的感情感到莫大的悲哀。后来,他平静了,不再絮语,眼泪也不知何时干涸了,只感到脸上一片冰凉和结痂般的紧绷。他在父亲的怀抱中冷冷地想:明白了之后真是可怕!冬天的太阳显得冰凉,像块放入冷柜冻得梆梆硬的肥肉,惨白的光芒如同冻脂凝结在它的表面。鹰、隼、白头雕蹲踞在同一株树上的不同枯枝头,呆呆地长久凝视着远方的高空;狼、豺耷拉着舌头低着头沿着单一、固定的路线不停地匆匆来去;金钱豹在长板凳上睡觉,鼬鼠在乱窜,白熊在洗澡,黑熊在乞求;大象一直在以同一姿势晃着尾巴默默地吃着干草;长颈鹿远远地以茫然的眼神儿眺望;远处有一片火烈鸟如同一层褪色的红霞;结冰的湖中散布着一些呆立的鹭鸶、丹顶鹤和蹒跚而行的七彩野鸭,它们的岸上笼舍周围还或站或卧着大批水禽,只是无一鸣叫。连一贯热闹的鸟舍也听不到通常的嘁嘁喳喳,只看到一些彩色的小鸟纸屑般飞舞,翅膀发出噗噗拍打声。狮子、老虎都离了笼子,在山下的枯草中趴卧,对游客的挑逗置若罔闻。树叶中落满枯叶,微风吹来,簌簌滚动,纵横屈伸的枝丫光秃如指,天显得豁朗,日光通泻。
  父子俩在林、湖、山和形形色色的飞禽走兽间缓步穿行,时而抬头向四周看上一眼。当他们的视线相遇,便疑虑重重地互相微笑一下。一些兽栏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粪便和污水。“我想告诉你,爸爸。”马锐低着头边用脚踢着落叶边说,“你是我爸爸,我是你儿子,别的想是什么也是不成,咱们谁也别强迫自个——从今后!”马林生也低着头踢着树叶,一声不吭。“你没话对我说么?”儿子问。马林生看了一眼儿子,神情严肃,“你真懂事,儿子。”“嗷——”一声虎啸,一只斑斓猛虎从草丛中站起来,镇定了片刻,打着呵欠一扭一扭地从山石下的小门回笼子里吃饭去了。
               无人喝采
  层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辉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廓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烙已经绝迹。
  李缅宇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雅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牛交响乐队。
  台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弯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嗄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长笛。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莱,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她穿着睡裙,出神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迸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俱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还镶有一块长方型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堆了过多的家俱,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呢,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宇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李缅宇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太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哼哼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宇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从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宇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松地出现在书柜旁,—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宇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边晓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李缅宇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个,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我说什么呢?”“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宇。“嗯?”李缅宇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李缅宇,你现在眼里还有我么?“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宇眼睛不离电视。“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宇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铃儿我准备破记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宇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宇,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宇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莘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分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拒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自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我一无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硕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嘛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初看似雪,定晴凝亮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大楼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床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贩身沿着阴下来的衔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插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居室陈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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