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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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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方枪枪都觉得自己像个元老。我们敲玻璃扮鬼脸吓唬那些小孩,对哭声陡然升高颇为满意。显然这些年吃得好了,院里又生出一片孩子,比我们那一波多出很多。一楼都叫这帮六十年代的小崽子占了,二楼还要让给新升上来的中班,飞机楼没我们的地儿了。我们大二班和陈南燕她们大一班合编为一个班,一起搬到果园边上的一所大房子里。这种安排我比较高兴。
  新搬去的那所大房子有一大间屋子,无数的小窗户,窗外树影婆婆,十分幽暗。这屋子能睡200个孩子。两个班的孩子汇合在一起像两支兄弟红军会师,兴奋异常,兄弟姐妹嘘寒问暖,都住在了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大一班的调皮孩子比我们班的多,能量也大,跟张宁生高晋他们比,方枪枪汪若海这些都算小玩闹,阿姨根本顾不上,尺度无形宽了,我行我素也不被注意,你可以说生存空间大了。
  比较扫兴的是新床铺挨着于倩倩,她倒不怎么流鼻涕了,可我还是不喜欢她,嘴太大。
  大房间套着一个小房间,能摆十几张床,那似乎是个待遇,只有得够小红旗的孩子才能睡在里面。阿姨开始给孩子的日常行为打分,墙上贴着一张表,写着所有孩子的名字,表现好的挂小红旗,得到5面睡高间。
  陈南燕是高间常客,我觉出方枪枪也想得红旗,以期有一天离偶像近一点。
  我认为方超也喜欢陈南燕,因为他得了很多红旗,经常抱着铺盖卷在高间进进出出。
  我对方枪枪也感到陌生。我很惊讶他和大一班张宁生一伙竟然那么熟,俨然小哥们儿,他和张燕生打架,张宁生基本不插手,让他们公平胜负。他和陈南燕的关系也令我诧异,陈南燕每天遇见他必定一笑,几遇几笑,相视无语尽在一笑。这神秘的笑容叫我举止失措,因为完全不解其意,反观方枪枪,极其暖昧,笑意未消满足复现。这感觉让我十分不舒服,似乎这二人瞒着我有了默契。如此轻易地被择出二人世界是我不能容忍的,这就像你把心思托付好友他却捷足先登发生很多故事没你什么事。方枪枪什么也不对我说,这就是朋友,我还以为能信任他呢。有一天下午,我在厕所堵住陈南燕,她正在提裤子。
  你为什么老朝我笑?我彬彬有礼地问。
  她大怒:谁冲你笑了!
  我本来还预备了些笑容和美意,此刻也不由大怒:你。
  别不要脸了。她一膀子撞开我,气冲冲出厕所,回头又说:我笑狗呢。
  你才是狗呢。我默默心酸了一会,本来无尿也无趣地站到台上尿了几滴。
  我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因:我以为过去的日子每一天其实都真实存在,只是我不在场,方枪枪则一秒也没缺席。
  这是我们的区别。他身在自己的生活里,我只是他生活中的过客。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加快时间的流逝,遇到尴尬危险无聊便翩然离去,来年再说。他却无从逃身,永远留在现实里,每一天都要一分一秒地度过,太阳不落山,他的一天就不能结束。从这点上说,他的生活远比我所知要多、丰富。很多事情我不知情。没有我的日子他独自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他和别人的关系会有这样那样的变化?我想我错过了很多重要的时刻和机会,以至今天也不能说真正了解生活。
  这种面临同一日历年各怀长度不同。也决定了我和他对人、事的态度之差:我自命理想主义者,或叫妄想主义者;他是现实主义者,或叫机会主义者。
  现实主义者对理想主义者总是不置一词,当我试图支配他时便感到他的顽强。我知道他的绝望,如此漫长一眼望不到头又不可省略的一生真叫人不堪重负。我们看不透其中的内容,不知道前边有什么在等着他无论好坏他都得一一受着。我想我日后是有个去处的,他知道我不属于这儿,你可以把这叫体验生活——可我不能带他一起飞走,这他也清楚。他经常猜我是谁,来干什么。那时我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记录他,要是知道,我不会那么任性,会多留一些时间在他身边。
                第十章
  方枪枪知道自己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他十分信任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叫“我”的孩子。他认为这孩子比自己大,因其来历不明显得神秘、见多识广。
  那时他已经听说了《西游记》这个故事。高洋家有一套〈西游记〉连环画,这小子看一本就回保育院卖弄一段,云山雾罩,记不清的地方就胡说八道,讲得小朋友们神魂颠倒,想入非非。每天晚上熄灯后,孩子们各自躺在床上,全室一片寂静,评书连播员高洋又尖又浅的嗓子就在黑暗中开讲了:孙悟空、牛魔王、唐僧、白骨精、玉皇大帝一个个出现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各显神通,展开一场无关正义,纯粹比武的混战。这比小八路打鬼子的故事要有趣,也不那么揪心。好孩子孙悟空武器比较过硬,不像海娃张嘎子赤手空拳缺枪少炮,老得先挨揍,鬼鬼祟祟躲子弹——这种尽受罪,也吹,仍不免凄风惨雨的描写弄得大家都不爱当好人了:胜利是一定会胜利,但总的加起来,还是坏人滋润的时候多。
  孙悟空多好呵,首先一条金箍棒好使,再一条永远打不死,百炼成钢一点没吃苦,几个仙桃人参果加上太上老君的一把炒豆全过程完了。吃一个就得活好几干年,他得活多少年——太让人羡慕了。要是不掩护唐僧这个没起子的,谁拿他有办法?
  孩子们在高洋断章取义、支离破碎的讲述中,一点没意识到唐僧同志是在追求真理,孙悟空老兄只不过是革命队伍中的一个打手。特别对观音菩萨、如来佛这些领导人有意见,你们非要到孙悟空没辙了再去救他,平时光在一边看笑话。既然上边决定要到西天取经,你们也举了手,为什么不一阵风把老唐吹到西天还要人家一步步走?孙悟空同志能力强一个人足以完成这项任务为什么不信任还故意派出一些妖魔鬼怪打人家?这就不得不使人怀疑如来佛的动机了:经是你的,人也是你派的,自己派人取自己的经,你想干什么?
  一些求知欲旺盛的孩子再三问过高洋:什么叫真经,真经说什么了,值得哥儿几个这么费劲拔力往西天赶?
  高洋支支吾吾,想了半天说:不知道。
  到了西天以后呢?方超问,如来佛有什么表示?
  什么表示也没有。高洋苦恼地说,小人书上只说到了,就完了。
  连“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一句也没有吗?陈南燕说。她们高间的孩子也摸黑出来听故事。
  没有。高洋十分泄气。
  这叫什么事呀。孩子们群情激愤议论纷纷:我觉得如来佛没安好心,他们都是一伙的,合起来坑老孙。
  另一个看过这套连环画,只是口才不如弟弟一直沉默的高晋最后有一个说法,比较受孩子们认可:真经——那就是个意思,给孙悟空找点事干,怕他又去大闹天宫。
  晚上寝室的故事会方枪枪很少插话,只是静静躺在自己被窝里吸收玩味这些匪夷所思的神话。听到孙悟空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他流下亮晶晶的泪水;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扑灭了火焰山,捣毁盘丝洞,渡过子母河,他又偷偷笑了——为自己曾经动摇了对老孙的信心感到不好意思。他对这个本来快活地在花果山当大王,却把自己的后半生献给在崇山峻岭扫荡群妖的壮丽事业的猴子产生了极大敬意。那时他很崇拜书,认为书上写的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把《西游记》当作现实一种,刚刚结束的历史。
  远在古代,中国天上、地下、水里到处都充斥着神通广大的妖怪,连地主那样的坏人都欺负,全靠大英雄孙悟空一根棍子打光了,否则的话,多少部队金角大王一个葫芦就给装走了。没有孙悟空,就没有我们今天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幸福生活。我们应该怀念他,起码谱一个歌唱唱人家,以显得我们有良心。要不人家该不高兴了,再有妖怪人家就不一定帮忙了。
  方枪枪坚信孙悟空还活着,在遥远的西天翻跟头。那些被他打败的妖怪也都活着,变成善良的山里农民苟且偷生。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不安分的人已经进了城,变化成其它形状潜伏在我们身边,夜里出来吃个把孩子解馋——如此一想方枪枪汗毛倒竖,树、窗户、墙壁、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都像幻了形的妖怪。
  他头蒙进被窝哆哆嗦嗦地祈祷:孙悟空你快来吧,妖怪都没死,没你不成。
  方枪枪充满希望地问他身体内的大孩子:你是孙悟空变的吗?
  我很想说是。我也非常乐意是。可我对这一点把握也没有。孙悟空有七十二变,我只是一变:变成方枪枪,而且再也变不回来了。
  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人千里,我爬个墙都费事。
  如果我是孙悟空,我的金箍辘棒呢?方枪枪的耳朵里只有耳屎。
  再说,就算我爱忘事,也不可能对自己的英雄事迹一点印象都没有,群众这么提醒也想不起来——多峥嵘的岁月埃我对方枪枪说,很可能我连猪八戒变得都不是,老猪的武艺我也望尘莫及。你就别指望我替你去打人了,咱们都不是这块料。也许我只是孙大爷棍下丧命的一个小妖,辗转投胎投到你这儿。
  是个妖就比人强。方枪枪对我的信任——如既往。
  方枪枪掉牙了。满嘴牙都像钢琴琴键可以按动。啃苹果尤其要小心翼翼,不留神就出血,就撅断一只,一阵麻人的寒战掠过全身。他很担心自己从此吃不了好东西。我对他说,没问题,呐们还会长出一嘴牙。
  他的肛门很痒,挠也治标不治本。保育院的小朋友都新添了一个动作:一手在前抠鼻子,一手在后挠屁股,非常锻炼腰迹汪若海第一。于倩情第二,陆续拉出蛔虫。
  李阿姨拿来一箱宝塔糖每顿饭发给大家几颗,想多吃敞开供应。孩子们—一开始还当糖抢,吃下去才知有多恶心,口腔、肚皮都会感到麻痹。我提醒方枪枪要警惕,李阿姨的糖那是随便吃的吗?应该含在嘴里不咽,上厕所时吐掉。
  我教导方枪枪:你要小心呢,李阿姨很可能是妖怪变的。看看周围,没有人长那么大一张嘴,除了吃孩子她要这么大嘴干什么?请你注意她的眼角,那儿有两道向上斜拉的纹路,这是她变成李阿姨时没变好留下的。她的脸上有很多难以掩饰的旧貌:唇上的胡须,鼻孔内的黑毛——一个功力不够的妖怪变成人时最难变的就是过去的——身毛发。再譬如她眉心那粒痞子,这几乎就是铁证了:一不留神露出的本相。我很得意自己的目光敏锐,识破了一个妖怪,同时把方枪枪吓得簌簌发抖。我叮咛方枪枪:要听妖怪的话,别让她盯上你。数着点小朋友的人头,这么多孩子她随便吃一两个咱们也发现不了。
  李阿姨发现方枪枪升到大班后表现很好,循规蹈矩,不急不躁,尤其听她的话,指东不敢向西,说一不敢答二。李阿姨对这孩子的进步极表欣慰:工夫下得深,铁杵磨成针,关键在教育,天下没有不会点头的顽石。通过日常观察,李阿姨还发现了这孩子有数学天才,没事就爱数小朋友,早一遍,晚一遍,想知道今天有多少小朋友到场,少了几个,不用报数,问他即可。数不齐人饭也吃不下,着急,出汗、面如土色。这么小的孩子对数字这么热爱,实在罕见。现在全社会都在提倡向科学进军,没准自己班里已经出了一个华罗庚——的胚子,别误了他。李阿姨想到自己的一生,估计是瞎了,如果临死能说红旗上也有几滴她的鲜血,就全指望这班孩子蘸上她的血一块堆儿去染红旗捎带脚混上一些。不可能那么倒霉,几百个孩子一个烈士不出。要紧的是从现在做起,有苗头的都对他们好一点,广种薄收。方枪枪倒不比张宁生高晋这几个打架手黑的孩子更有烈士相,但也不怕他没出息,哪怕光当个部长,年愈古稀回忆起谁给他启的蒙,登在报上,啼嘘涕下,一派动人。那时尽管自己穷困潦倒,瘫痪在床,倒不一定出头自首——这点骨气是有的——也可悲欣自许,憨笑弃世,让部长想死。李阿姨追终抚远,两滴清泪不觉挂腮,底下一片孩子吓得屏息敛气。
  别看我,干万别看我。方枪枪心里打鼓,悄抬一眸,正与远远投来的李阿姨目光相逢。李阿姨目光是温柔的,殷殷期许的,方枪枪这厢早灵魂出窍,手脚冰凉,认定今晚将成李阿姨的腹中餐。我还小啊,肉也不香,为什么你不先吃又白又胖的陈北燕?想到此生皆休,方枪枪也不免泪挂双腮。
  这孩子有良心,我哭他也哭,俺俩感情这么深这我倒没料到。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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