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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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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我收回纷飞的思绪,抬头笑笑说,“没想什么。哎,”我问小杨,“你们屋里那个姓于的挺讨厌我是吗?”
  “没有呀,”小杨眉毛一挑,说,“没有。她对你挺感兴趣。”
  “是吗?没看出来。她说我什么了吗?”我心怀鬼胎地问,“跟你说过我什么?”
  “也没说什么。”小杨说,“就是那天晚上你走后,她说,‘这是个真人。’”
  “太乙真人,散仙,是这意思吗?”
  小杨笑着说:“大概是。你比我们活得自在呀。”
  “真的?”我谦逊地说,“我能跟你们比吗?”
  我们出公园时已是满街夕照,下班的人、车潮水般地一波波涌过,交通堵塞,人声鼎沸。
  于晶横穿马路向公园走来。小杨叫于晶,她看见我们,不自然地笑笑。
  “干吗去?”
  “没事,到公园转转。”
  “衣服取回来了吗?”小杨问她。
  “没有,袖口样式做错了,让她们重改呢。”
  “我走了。”我跟小杨说。
  “吃完饭再走嘛,省得回去还得抓阄。”
  她笑起来,于晶也看着我笑,我们仨人一起往学院走。小杨步子快,走到前面。我同于晶并排。我看看她,她正好也看我。
  “晚上还去取什么?”
  “什么也不取了。嗯,”她问我,“去游泳?”
  我忍不住一笑,默契地点点头,赶上小杨,“真的不吃了,我晚上还有事,走了。”
  “你去哪儿?”小杨问于晶。
  “我姨妈家,嗯,她叫我今晚去一趟。”
  那天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太连贯。只记得我换好游泳裤赤脚跑到柳岸下,看到满湖金水中有一条船静静泊在浅滩,一个穿天蓝游泳衣的姑娘垂头坐在夺目的光晕中。我把衣服掷上船,趟水过去,猛地推了一下船。然后劈波斩浪追逐那条流矢般飞快滑行的船。我们像两只鸭子,一前一后伸着颈在温暖的水中快活地游着,柔软的水草抚摸着我们的腿。船载着我们的衣服越飘越远,横在荒草萋萋的野堤旁,两桨搭没在水中。我们坐在船头一只接一只吃着冻得硬邦邦、带着冰渣的果料酸奶,凉得牙齿得得抖。后来,我们好像还坐上最后一圈观览车,缓缓地被举上夜空,默默好奇地看着月光下粼粼的湖泊,黑黝黝的郁郁葱葱林带;星海似的市区一点点呈露、聚缩、袒现出完整的全景。
  后来,我们站在地铁旁,兴致勃勃地海聊,谁也不往那个明亮的通往地下的玻璃门里走。昏黄的路灯下,赤膊的人们围着西瓜小贩的平板车吃西瓜,遍地瓜皮。等我们跑下地铁时,末班车已隆隆驶过。我们轻松地笑个不停,满不在乎地沿着夜阑人静、灯火辉煌的大街中心线往城里走。一个晚宴归来的外宾车队从我们身边风驰电掣驶去,在大街尽头久久留下一串红色的尾灯。洒水车丁丁当当开过,马路变得湿淋淋、黑油油。
  我们好像互相说了很多热情幼稚的话,记不清了。
  电话铃把我吵醒,我仍沉溺在梦中纷乱的情节中。电话铃不厌其烦地响着,我埋在枕头里,直到电话铃不响了,才起床下地。拉开窗帘,玻璃窗刺目地透明了。窗外,浅色的楼群矗立在耀眼的阳光中,桔红色的公共汽车在白色的水泥马路上蜿蜒爬行,道旁绿地散落着蚁状奔跑的儿童。
  我到图书馆去翻旧报刊,找到于晶当年获奖时几份报纸的报道文章。上面讲了一些她的情况。她小学毕业即进入外省一所艺术学校学习舞蹈,经过几年艰苦甚至是残酷的练功,在当地有了一些小名气。十几岁便连连获奖,名噪一时。人们对她寄予极大希望——从报上的奉承恭维中可以看出。报纸的报道是大量、广泛的,在一份销路很广的刊物封面上我还看到于晶的整幅剧照,以致我很有些惊奇,怎么我从没注意到。我动手撕那幅剧照时,有昨日明星之感。
  我把图书管理员叫过来,对他说:“这个杂志的封面不知叫谁撕了。”
  “我小时候,腰腿长得别提多科学,人都说我是舞蹈苗子。”我手揣着裤兜和于晶在大街上边走边笑着说,“经常手举着树枝跳到半空中,像洪常青在娘子军女战士面前舞大刀一样。”
  “后来呢?”
  “后来,功废了,只剩下个嘴。”
  我引她走进一家有抽象派壁画、银闪闪餐具的法式餐厅,打着黑领结的侍者迎上来,安排我们就座,递上精美的大菜单。我随便浏览一遍,点了两份特菜和两瓶啤酒,继续跟于晶说:“我很遗憾,要不我们没准认识得早些,双人舞。”
  “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于晶看着侍者把酒分别倒进我们的杯子。等侍者走开,端起酒杯说,“你要学了舞蹈会更遗憾。”
  “为什么?”
  “跳给谁看?连那种风流自赏的人都只看马戏,不看舞蹈。”
  “我空肚喝酒,一喝脸就红,得垫巴垫巴。”我跟于晶说,一边把纸餐巾扔到一边,抓起桌上的烤面包往嘴里塞。
  “我不是指你。”于晶笑着说。
  “没关系。”我说,“尽管说,我不在乎。我是爱看马戏,还是鼓掌喝彩最起劲的一个。”
  侍者送上冷盆,我挥舞刀叉,大吃大嚼,风卷残云,又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喝得喘不上气。
  “你吃东西真香。”
  我停下来,乜眼看她,她笑眯眯的,手把着酒杯玩。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低级趣味?我们劳动人民,不能比你们搞艺术的。”
  “要说劳动人民,”于晶说,“我才是劳动人民,光会跳舞,没什么文化。”
  “怎么着,大相国寺的水浇了菜园子,贵贱一码平了。”
  侍者送上煎好的牛排,我吩咐过他,煎得老点,切开时,里面还是红红的血丝。于晶尝了一口,便放下刀叉,我吃了一块,也很不对口,只是这块牛排太昂贵,不吃掉实在叫人心疼,我抱怨着,还是都填下肚。
  付了帐出来走在大街上,我对于晶说:“不行,我得去喝点冰水,有点恶心。”
  我们站在一个冰柜前喝冻柠檬水,于晶又要了块紫雪糕。前面十字路口刚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围起一堆看热闹的闲人,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
  我和于晶也跑过去看,只看到撞瘪的汽车和一摊血迹,又走回来喝冷饮。
  “上个月撞死三十七个人。”我看着路口竖立的交通事故公告牌说。
  “跟我说说你好吗?我还几乎一点不了解你呢。”我扭头看于晶,她的眼睛在桔红的路灯下又黑又亮,露出那么点饶有兴味的神气。
  “你想听什么?”
  “你为什么退职?我们都猜你是被开除的。”
  “这可是凭空诬人清白。我,”我说实话,说实话就有些艰难。我咽口唾沫:“想发财——”
  于晶笑,看来她又以为我在信口开河。
  “真的,”我诚恳地说,“怎么说我跟你也不一样,浑浑噩噩小三十年,身无一技之长,再没钱,将来谁待见?我过去那个单位,终日无所事事,薪水菲薄,饿不死也吃不饱,难受坏了,毁我青春。”
  “那你退职后,比过去好点了?”
  “常饿肚子,真惭愧。可我不怨别人,机会有,全看自己。另外。”我笑着说,“也不是没有挥霍的时候,我不共人家的产,也不喜欢别人和我共产。”
  “你真反动。”
  “我寻思着,官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学问也不是拨拉个脑袋能干的,唯独这钱,对人人平等,慈航普度。”
  “你退职时,你爸爸妈妈还活着吗?”
  “妈妈还在。”
  “她没说什么?”
  忽然,我一阵心酸。很多人都说我妈妈是我气死的,我从不愿提这事,可不知为什么,今天,我想说说这事,特想推心置腹和人谈谈。我看看眨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于晶,想描述一下,又觉得难以讲清晰,辞不达意。“我妈妈是那样一种人,怎么说呢,是个地道的有中国特色的妈妈。总希望我和大家一模一样地生活,总觉得她有义务指导我像她那样过‘有意义的’生活。大家参军时,也要我去参军。大家上大学时,也要我去上大学。希望我入党,再娶个女党员。什么都考虑得很周到,就是不问我想干什么。”
  “她是为你好,”于晶温和地说,“关心你。”
  “都这么说,搞得我都气愤了,难道还有谁比我自己更关心自己?狗看星星一片明!我不自私,我尽义务,服兵役、献血、纳税、植树、买国库券。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多管我的事,不危害公共秩序的私事。”
  “什么事能跟公众一点关系没有呢?”
  我想了想:“譬如,我晚间上床前洗不洗脚,我吃不吃羊肉。再重大一点,我和我爱她她也爱我的女孩子婚前有没有性关系……”
  “我有点累了,”于晶说,“想走了。”
  “再聊会儿。”
  “太晚了,改日吧。”
  “要我送你吗?”
  “你要懒得送就算了,再见。”
  “再见。”我兴犹未尽,拍拍于晶肩膀,“咱俩还挺投机。”
  “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区别的。”于晶正颜说,“我虽有时也冥想,可从没有过什么恣意妄想。”
  她转身走了。我在原地呆了半晌,走开:“妈的,现在人人都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那些天,我正好有钱,带着于晶走街串巷吃雨后春笋般在北京开张的各帮菜馆。遇到我那些神头鬼脸的朋友就呼啸成群,做成一处,吃个痛快淋漓,有几次我还喝得哇哇大吐。使我纳闷的是颇能喝几杯的于晶滴酒不沾,只是拼命抽烟。我问她有什么不开心,她说没有。我越逼问她,她越坚持说没有,反而常常酸了脸。
  “我不喜欢女孩子总那么心事重重的怪样。”
  “我才没心事重重,”她平静地说,“相反,我现在都快成饭桶了。”
  “你这是影射我吗?”
  于晶扭过头去。我掏出五角钱,摔了个玻璃酒杯。她起身就走,我追了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我们在街头绿地的石凳坐下,四周都是光着小膀子,扑着痱子粉,嫩声嫩气叫笑着的孩子。幼儿园的阿姨坐在树荫下聊天。一个眼睛又黑又圆的小姑娘伸手摘花坛里鲜艳的花,我喝住她,小姑娘踉跄退了几步,站住看我们,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我们笑了。于晶说这女孩很像她小时候的样儿,我指远处一个正欺负人、头又扁又圆的男孩说,我小时候很像他。
  “我说,”她说,“你那些朋友都跟你一样,也是‘改革家’?”
  “差不多,”我说,“印象如何?”
  “你们钱哪儿来的?整天胡吃海塞,也没见你们费劲干什么。”
  “叫你看见还成。”我说,“你以为我们该是什么样?挽着袖子站在车床旁?在农田里挥汗如雨?”
  “可你们玩的也忒邪乎了。我跟你一起这么多天,没见你有一点正经事。”
  “老天,你把我想成什么雄赳赳的样子?跟你在一起,我已经正经多了。”
  “已经正经多了!”于晶眼睛差点瞪出来。
  “是,快活多了,吃的睡的都香多了。”
  于晶瞅着我愣了半天:“这么回事。”
  “哪么回事?”我有点糊涂。
  两个我认识的姑娘从远处走过,我跟她们挥了挥手。于晶用下颏点着那两个远去的姑娘问:“过去你也常常带姑娘和你那帮哥儿们玩?”
  “常带。”
  “你们互相交换吗?”
  “不,怎么这么说。”
  “你们,你和那些女孩子睡过觉吗?”
  “没有,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只是一起坐坐。”
  “你说过你不在乎。”
  “我是打比方。我没和女孩子睡觉不是道德上有什么禁忌,而是我还没爱上谁。重申一遍,我不是流氓。一个人,就算他挺无聊,也不见得就非是个流氓。一个锅盖不能扣到所有锅上。”
  “不知怎么搞的,石岜,”于晶说,“和你那些朋友在一起,总觉得我们像一对野鸳鸯。别人,那些行人、服务员看我的眼光也使我觉得自己不正派。”
  “我还以为你喜欢在街上逛去呢。这样吧,以后到我家去。”
  “你那个家和街上有什么区别,更臭。”
  第二天,我打电话约于晶出来时,她不肯了。
  “我不想出去了。我们快毕业演出了,排练很累,天又那么热。”
  “我去你那儿。”
  “不不,你别来。你这段时间不要来了,我没事了会给你打电话。”
  “你烦我了是吗?”沉默了会儿,我说,“腻了?”
  “是的。”她低声说。
  我给车站问讯处打了个电话,问清去青岛的车次时间,然后把盥洗用具和换洗衣服塞进手提袋,出了门。在街上商店我买了架减光镜,一顶遮阳帽,想到脚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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