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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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看你的文集,可以说第一本基本没法看,那种风景描写都是从别人那抄来的, 什么大海上“绸缎似的波涛呀”。 《顽主》开始是你自己了。可后来你又突然跳到影视圈中,可能是看到这里面有利 可图。初入影视时是别人改编你的东西,八十年代末有你的三四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同时 开机。我开始对这种一哄而起有了警觉,一个东西一旦变得流行,就要问自己了。紧跟 着你就开始直接玩影视了,由《编辑部的故事》开始,越弄越不像话了。看了两集《爱 你没商量》,我就对朋友说,“王朔完了,就这么一个像点样的口语作家,写出点中国 人的生存真相,一进影视圈,肯定废了”。后来我想,他也许根本就这样,他一旦揩了 点儿世俗的油,尝到了大众文化和大众明星的甜头,就再也挺不住了。我甚至恶意地想, 这个王朔没受过高等教育,刚出道时又受过知识人的种种虐待和歧视,他现在成了一个 文化暴发户,不要脸起来也和其他暴发户差不多。有了钱有了名就完全找不到北了,不 知道自己的钱自己的智力应该投向哪儿,被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吞没了。 我也想到你作品中对文化人的那种轻蔑的嘲讽的态度。我承认那种嘲讽很到位。但 我想你对知识分子和高等学府的拒绝,是不是出于一种狭隘的仇恨,一种早年受冷遇的 报复。你一出来时,我理解你的嘲讽背后一定有种对某种神圣东西的敬畏,否则你不会 这么锐利地刺中中国人生存的要害,尽管你的这种方式挺流氓,但非常直接过瘾,像半 夜里一块石头“哗” 地打碎玻璃,使熟睡的人一下警醒。但你一进入影视就突然变成了催眠曲,你是轻 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唱得人永远安睡,永远不醒。怎么能这样呢?你还弄了个公司,到 处招摇王朔影视制作室。我只能想,不要对中国作家抱希望,每次希望都会以更大的失 望告终。你也就是个对知识。知识分子怀有仇恨的痞子作家,根本没有我以为的那种对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的敬畏。 或者说你怕这种东西。有点儿类似某些人对知识分子的那种复仇心理。 王朔:不是呀。我对知识分子没有仇恨或偏见,我也没有怀疑过知识分子这个词。 首先,我对知识肯定有一种敬畏,很多知识是人一生根本没法穷尽的,很多道理在里面。 其次,我认为自己就是个知识分子,是有良知的人,不会无耻到拿知识去骗人的地步。 再回来说我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看法。中国知识分子,确实可疑的很多。另外我们是 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那时的知识分子没有尊严。没有地位,并不值得羡慕,从小就 觉得高中毕业就行了。这种东西对我肯定有影响。知识分子当时互相贴大字报,你揭发 我我揭发你,我看了觉得没有一个干净的,虽然有知识但人品很臭,加上学校那些最直 接印象中的知识分子,比如说学校的老师,给我的印象极坏。我觉得这些号称知识分子 的人根本没有知识,除了说谎,就是装孙子,以势压人。我觉得这帮人就是家庭妇女。 这让我非常不舒服,毕竟心中还有点儿对知识以及对知识分子的尊敬。我总要问自己, 知识分子为什么这样,像狗一样咬来咬去的,还不讲真话,他们一会儿说自己不是人, 一会儿又用大道理教训人,不就是上过几年学吗?其实有些人在学校里也没有认真学。 我不存在一个对知识分子的什么什么概念或态度,只是朴素地不觉得那东西有多好,多 了不起。后来对知识分子的了解多了一点儿,我就有了这种心理: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 一点儿都不比其他人高明,从知识价值的角度讲包括对思想的发现,他们基本上没做过 什么,所以我基本不羡慕他们。最让我反感的是,有些知识分子在生活中总要教育人, 这种想教育所有人的姿态我极为反感,确实反感。这些人对权力的恭顺又使我觉得他们 是帮凶,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帮凶,愚化人民,而且他们在从中渔利,“学而优则仕”, 中国知识分子的最早的老师孔老二就是这么说的。 但后来他们翻身了,尊重知识和人才了,他们就好像不认账了,说我们光受压迫了。 老侠:都成了受害者和反“四人帮”的英雄了。 王朔:我这种感觉不是说所有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真是有不错的。如果抽象地说, 那我觉得他们作为一个集团的话,他们……怎么说呢?就是简单地变成社会公众的导师 都没有可能。其实我与他们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我个人也没受到来自知识分子的什么刺 激,我对知识分子的蔑视不是因为个人恩怨,而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中的拙劣表演。就我 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上不上大学真不那么重要。我的思维方式不是他们的那种, 我在学校中看到的中国知识分子总是劲劲的,以为有种优越感。当然就我个人而言,大 众也是很可疑的。凡是抽象的泛泛而谈的东西都可疑。我的思维方式总是以具体的个人 的东西为基础的,那些具体的才真实。一抽象就有拉大旗作虎皮的嫌疑。我认为我自己 做这样的知识分子是根本不合适的。该是个什么就是个什么,是不是?人性的弱点不能 通过知识的积累来提高,根本做不到。我觉得,你以为作为一个拥有知识的人,或者是 你作为拥有思想的人,你比其他人优越这块儿就不太成立,你说你有知识所以你就在道 德上成熟或完善,也不能成立。 者侠:就比如说知识分子或作家想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塑造人的生命。 王朔:这是扯谈。完全是自欺欺人。话又说回来,他们是不是懵了,不自觉的。我 觉得不是。起码他们中有一类人不是,他不是不明白这个“灵魂工程师”要干什么,他 明白,非常明白,他就要利用职业上的优势,知识的优势去这么干。所以只要他们不讲 自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想去塑造人,我对知识分子就一点成见也没有。咱们 大家都自我批判,然后批判社会,我觉得批判是知识分子的职业要求,是社会分工的要 求。是知识分子,就要有清醒的批判意识,就得这么干。 老侠:有时,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就表现在他的批判性中,要批判,清醒的批判,就 一定要有非凡的目光和勇气。 王朔:但是你不能强调因为你在批判就优越于其他人,千万不能。因为我小时候见 过的知识分子过多地表现了这种不知羞耻的优越感。在中国,凡是出现反文化反智力的 倾向的时候,恰恰是知识群体在丑化知识分子,自己整自己。而一旦尊敬他们了,他们 就飘飘然,得意一时啊。连找对象都讲文凭,大学生要好使得多。然后他们就不断地发 现真理,变成真理的布道者、演讲者。八十年代他们确实风光过,但他们的自我定位不 成立。不像今天,九十年代,知识分子似乎又可怜了一些。沧桑了一些。我这么说听起 来好像有点儿落井下石呀,好像在人家走背字儿的时候蔑视人家不应该呀。我也听别人 说他们很难呀,不容易呀,但他们不难的时候并不自重。我觉得他们的沉浮与生活没有 太大关系。现在,大众文化这么生猛,他们再说高高在上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但他 们中还会不断地有人出来说这些话,讲我们国家该往哪里去,我们民族的前途应该怎么 样。在这点上我好像是一个很极端的人,我觉得这个不需要任何人讲。就是说这世界上 每个人都是自我选择。知识分子的责任在哪儿呢?就是提倡所有人自我选择,批判所有 想一统天下的道理、权力或其他的什么。我自认为我就在这个立场上看知识分子。相互 攻击的时候,当然有许多意气用事。但那立场是根本的。 老侠:你当时写小说的时候,没觉得这一立场这一招很险吗?那可是知识分子如日 中天的时候,他们是文化领域内的权威,可以决定一个新出来的作家的未来命运。 王朔:那倒没有。因为我要不欺骗自己,就只能这么写。 不是说我有别的高招没用,而是只有这一招。我没有别的,没有其他的原因。 老侠:知识分子们以前所持的文学观念、小说观念是另外一种,也就是我们年轻时 接受教育那一种。 王朔:是啊。假如说我上了学就不会是现在这种路子,我会觉得这路子不合适。但 我没上大学,就不会使用他们教的那一套,现在我觉得,那一套中没有文学。没有那一 套,我又要写小说,所以我只能这样写,只能拿自己的东西写。他们接受就接受,不接 受也无所谓,反正是撞着走。没想到还撞上了,这完全是意外。如果除开了他们那套没 别的,可能我就得不到承认,谁也不认。 你,从一开始就不承认。我还是幸运的,八十年代有个好现象,就是刊物,有的刊 物是求新的,不像现在是求同的。那时候似乎不看有价值没价值,只要你新,他就喜欢 发。你可以说这是盲目求新。盲目也好,什么也好,但他就是喜欢新的。 老侠:那是真正的思想解放吗? 王朔:现在回头看,我确实觉得那时候是思想解放。我当时也许没有感觉到,或者 说感觉不那么强烈,仍然觉得有很多东西束缚着。但现在回想起来,八十年代还真是思 想解放的,好多东西就是那个时候破掉的,好多闪光的东西也是那时候出现的。一旦呼 吸了第一口自由空气,就很难忍受任何规范了。 老侠:人们从八十年代可能都认真地想过真理这个东西,觉得在人类思想史上,真 理常常走向它的反面,成为一种束缚一种包袱。真理这东西,发现的过程肯定是非常艰 难的,但它一已发现出来,就会给发现者或拥有者以特权,他们就以为真理在握就可以 号令天下。另一方面,对大众来说,真理是使人懒惰的理由,既然真理已经被发现,我 们就不必再思考再怀疑再探索了,按照真理做就是了。有了真理,大家就有了一种活法, 没有人再愿意费神了。这两个方面加在一起,就会窒息人的怀疑的冲动。思考的冲动。 创造的冲动,世界就会变成某一真理主导下的游乐场。所谓怀疑,只有一个对象:那就 是真理,神圣的真理。怀疑真理才会知道任何真理都有界限,或用波普尔的话说,必须 能够证伪的才是真理。不能证伪的东西同时也不能“证真”,是一些既不能证明为假也 不能证明为真的怪物。可悲的是,人类在这个怪物的笼罩下生活过很长时间,甚至历尽 血腥仍痴心不改。 王朔:因为这世界上没有绝对。 老侠:绝对这东西在中国导致了太多的灾难。但是反过来,把相对主义绝对化又会 导致新的灾难,甚至导致与相信有绝对真理时一样的灾难。九十年代,出于拒绝西方霸 权的政治的和心理上的需要,知识界的文化相对论盛极一时,而且与本土化。东方主义 的流行相重叠。这种相对主义相对得没有什么标准,或者说怎么弄都行,怎么说都有理。 最后相对到文化之间无优劣,价值之间无高低,活法之间无从对比。 但是,这里有一个东西必须说清,什么叫一个人所选择的真实价值。你不能说一个 人在全封闭中的别无选择是真实的。 美好的。因为他没见过别的活法别的文明,他无从比较也无从选择,你怎么可以判 断他那种封闭的原始的生活就是最适于他的生活呢?价值的选择必须以比较为前提,没 有比较的别无选择不是他自由选择的结果。只有开放了,他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他了 解了各种生活方式后再做出选择才是真实的符合人性的。比如一个藏民,让他从西藏走 出来,去过内地、去过纽约巴黎哥本哈根开普敦,全世界他都走过,最后他又回到西藏, 选择了西藏的生活方式,这才是真正的人的选择。你不给他开放的视野,无从进行价值 比较,无从比较他自己的活法与其他人的活法哪一种他更喜欢,你就告诉他,他现在的 生活是最好的,这叫什么?有点像古罗马的贵夫人在角斗场中看奴隶的肉搏。她们坐在 安全地方,举着望远镜欣赏奴隶之间的血腥杀戮,这确实刺激,让人兴奋、尖叫,但你 的欣赏是以他人的死亡鲜血为代价的。对欣赏者来说这是绝妙的刺激,而对搏斗者来说 则是灭绝人性的自相残杀。坐在城市里欣赏老牛炊烟的田园风光,然后告诉农民这是最 好的生活。这种旅游者观光客的态度与贵夫人欣赏奴隶角斗没有实质性区别。 现在,我们再回到你的选择问题。你说,一旦呼吸了第一口自由空气之后,就再也 难以接受任何人的规范了。那么你的写作。你的做人方式,还有没有一个大概的标准? 王朔:我觉得肯定有。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也不是我自己突然发明的方式或标准, 其实都是人为价值观,日常生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