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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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 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就是因为山巨源来信劝他去做官。他知道官场的险恶,更知道 文人做官顶天了是个高级奴才而已。后来的知识分子一代不如一代。像宋代的王安石、 苏轼、朱熹什么的,他们做官与他的写诗、搞学问没什么区别。文章是经国之大业嘛, 士大夫心中的”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是一致的,被一种无所不能的人格所左右。 王朔:全是一腔奴才的得意与当不成奴才的哀怨。 老侠:对。”千万别把我当人“。你不把我当人我还知道怎么活,且活得有滋有味 壮怀激烈飘逸潇洒。你一拿我当人,我反而不知道怎么活了,无所措手足,弄到最后, 投湖自杀。屈原被楚怀王逐出宫廷,就是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他可以在反抗中独立 中活出人的自尊,可他想不开,投湖了。奴才最大的悲哀是主子不理解他的一片忠心。 奴才最大的欣喜,是主人把他奉为座上宾,聊聊知识或经国大计。 王朔:这么值钱的夜晚,恐惧要在坟墓中也继续回忆了。 老侠:我觉得中国的学者们,只要知道谁谁谁要召见他,他会一夜无眠,想着明天 穿什么,说什么,握手时的脸部表情该怎样才恰如其分。 王朔:就没有能硬起来的。 老侠:有。陈寅恪、梁漱溟。陈寅恪在五十年代初,北京多次请他从广东北上当历 史二所的所长,他提出约法三章,上面不接受他就不去,挨到最后,陈寅恪还是没有北 上。他在中山大学,除了”文革“时受到一些冲击外,上面对他基本是礼遇的。大跃进 后的困难时期,陶铸在广东主事,保护陈寅恪,给他配了高干级的特供,别人连肚子也 填不饱,陈却能吃到鸡蛋、肉、糖等。陈寅恪已是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典范了。但要是 与法国的现代圣女薇依相比,仍然不够层次。薇依是个纯粹彻底的圣徒,她和萨特、雷 蒙等人是同学,毕业于法国高师。 她不是基督徒,却有着任何教徒难以企及的对上帝的虔诚,对人的爱。她是苦行僧, 与下层人打成一片,去乡村去矿山,生生地把自己饿死了。二战时,她在美国治病,但 她的良知无法忍受隔着海峡在英国享受特供给病人的食品,严格按着国内被占领区的同 胞们的食品供应量领取食品。一九四三年八月病逝。我觉得法国知识分子,秉承圣女贞 德的传统,代代都有高尚的社会良知,从左拉到福柯,那种仗义直言的强烈社会责任感, 非常令人感动。 但是西方也有自称为社会良心的大作家不负责任的瞒与骗。刚才谈到过面对不义的 沉默是可耻的,罗曼。罗兰就是这种可耻的人。他不是有一本五十年之后重见天日的访 苏日记吗?你罗曼。罗兰在五十年前就看到了苏联极权主义的真相,却碍于自己的信仰 和自己的声誉而把它打入冷宫,好像他已意识到五十年后苏联的解体。 在苏联解体后,极权体制的真相用不着你来揭露也大白于天下。而在人们最需要了 解斯大林时代真相的时候,你看到那么多残忍的真相,却沉默,把专制体制的真相保 护起来,不让人看,这不但是对那个体制下的受害者_的犯罪,也是对全人类的犯 罪。索尔仁尼琴的最伟大的地方就是他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向世界贡献了一个”古拉格群 岛“,这个词已成了极权主义的恐怖政治的代名词,如同奥斯维辛成了希特勒的种族灭 绝的大屠杀的代名词一样。而你罗曼。罗兰,身为世界知名作家,人道主义者,完全可 以没有任何人身风险地揭露真相。但你沉默! 同是法国作家的纪德就不同,他从苏联回来,发表了《从苏联归来》,公开了真相。 他从此受到斯大林的嫉恨,再不邀请他去苏联了。二战后,西方的许多知识分子对西方 失望,走向左倾,到苏联寻找理想的社会。但是逐渐被揭开的真相使人们终于认清了苏 联体制的反人性实质。罗曼。罗兰作为一个作家,不论你的理想是什么,必须把亲历的 公之于众,使人们早一点儿认识到那个制度的非人性,这是你的责任。如果你不沉默, 对极权主义的认识就会觉悟得更早。 在此意义上,沉默就是隐瞒,隐瞒就是欺骗,欺骗就是良心狠罪。你就为了自己头 上的左派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良知的光环隐瞒真相。当时的法国,正是右派的自由主义 知识分子与左派知识分子论战的时候,罗曼。罗兰的日记显然不利于他所属的左派阵营。 为了派别的利益,也为了自己头上的光环,他居然隐瞒了那么残酷的东西,包括与斯大 林的谈话。这太自私了。最莫名其妙的是,中国出版这本日记时,极尽赞美之能事,那 种夸法,完全不负责任。与纪德相比,罗曼。罗兰不是个东西。 王朔:他与斯大林谈话的那种口气特别谗媚,而且还带撒娇的意味。你们那个事人 民要了解,我们相信苏共的解释。我记得谈到了未成年犯罪问题,少年犯,把未成年的 人判了刑。他说:我们很理解苏联政府在这个问题上面临的环境。他先替人家。替别子 手想好了杀人的理由。他的意思是说我问你这个问题,听你们的解释,是怕别人对你们 产生误解,我知道你们肯定有你们的原因,不知真相的人不明白,你们跟我讲清楚了, 我替你们跟他们去解释解释,跟他们说说,别让他们老蒙在鼓里,老那么糊涂。他的这 种口气中有种助纣为虐的残忍,和对刽子手的谗媚。 老侠:还有一本写高尔基的书《高尔基传》,作者是想还高尔基的本来面目,还有 替高尔基辩护的味道。说高尔基的许多思想和行为在当时的苏联是不合适宜的。 但是,高尔基再伟大,我也无法原谅他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的形成所起到的关键作 用。还有就是,在全世界都怀疑苏联的劳改制度的非人性时,他带了三十几个知名知识 分子去了劳改营,回来后看到的都是虚假的,只有一个少年犯向高尔基说出了一些真相。 但他仍然带着其他作家一起写赞美劳改营的文章,说劳改营如何好。索尔仁尼琴曾就此 指责过高尔基。我觉得仅就这件事,无论他在一些细节上多么不合适宜,比如保护了某 个知识分子啦,都是不可原谅了。 一个知识分子,世界知名作家,自称代表良知,自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在 这种大是大非的大节上一旦没有了做人的诚实的底线,任何小修小补皆于事无补。罗曼。 罗兰作为极权体制的极少的几个外来见证人,却在冷战时期知识界一片混乱时,居然隐 瞒真相,一隐就是五十年,你的底线就没有了,再怎么辩解皆无用。 小时候读《约翰。克利斯朵夫》还对他有点美好的记忆。但一看了他那本五十年后 才见天日的日记,这个人在我心中就被彻底pass掉了。他死了,他的东西我不会再看一 眼。因为他做人已经没有底线了。 王朔:是不是也有的人是一时糊涂。 老侠:那是两回事。一九四九年你糊涂,二○○○年再说糊涂受骗上当之类的就是 借口了。也有的知识分子会糊涂一时。猛地碰上一种政治巨变,他就发蒙。就像福柯, 对西方的弊端看得那么清楚,诊断得那么准确,刺得那么锋利,但当伊朗发生宗教革命, 霍梅尼在万众的顶礼膜拜中不费一枪一弹地坐上皇位,许多西方人谴责霍梅尼的政教合 一的政权非人道。 福柯却激动得为其辩护,还跑到伊朗去亲历那时候的盛况。他的叛逆心理扭曲了他 的判断力、洞察力。还有我不理解的是,像福柯这么反叛的大哲人,法兰西学院那类地 方是典型的知识权力的体制化,是他批判的对象。他不该进那个学院,要那份荣誉。但 他进了,要了,而且在角逐这个位置的过程中,他对支持的人心怀感激,对反对的人恨 在心里。这太让我失望了。 还有海明威,就因为他请福克纳为他的《老人与海》写点什么,福克纳拒绝了,他 就从此嫉恨福克纳。 人类的弱点是相通的。 王朔:从名利的角度讲,中国其实对知识分子的考验不太多,没什么大钱,几百万 几千万的,也没什么大名,像”布克奖“、”龚古尔奖“、”普利策奖“、”诺贝尔奖“ 等等。你看人家郭沫若郭老,有人说他晚年痛苦,我去他家一看,那是个王府呀,要我 坐在王府中痛苦,确实不好意思。要是在监狱中还说得过去。在监狱里,那时候你要做 出什么选择,说经过痛苦的挣扎之类我还信。每个人必须身临其境地去选择,没有进去, 你根本不能说站在监狱中如何如何……郭老在那么大的宅子,弄得像在监狱中似的。反 过来,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贱,这种下作就是天生的了。现在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过分的 威胁,也没有什么大利,他们仍是这个样子。 老侠:最可悲的是有许多比我们位置好的人,地位比我们高,影响比我们大,出来 说几句真话也闪不着腰身,但这些人就是沉默。 王朔:是被以前的噩梦吓坏了吧。心有余悸。 老侠:我觉得不光是他们本人的原因。一是既得利益,吃人家的嘴软、手也软。 再就是这些人的子女。我去一位导师家,他的妻子和其他家人的那种小心翼翼的保 护,就像捧个价值连城的古董,生怕一不留神摔碎了。对老人的一切,包括与社会 的接触,家属们儿女们就横在那儿,什么人让见、见多长时间,什么人拒之门外,选择 是极为功利的。他们拒绝这拒绝那,就是不拒绝某位市长、市委书记送个生日蛋糕,送 个祝寿花糕,送副赞美的条幅…… 王朔:这些家属们像寄生虫,靠垂暮之人干瘪的身体过活。很可怜。
第十一篇 导演能坚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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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我记得你曾执导过两部片子,一部是《我是你爸爸》,还有一个是《过着狼 狈不堪的生活》,两个片子都没有通过。看来,你与别人合着弄个电影剧什么的还能播 出,等你自己真想弄个什么片子,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王朔:是啊。我能退出来,我可以写小说,谁管得着?我在里面时最后弄得自己也 没劲儿了,太累,无聊,受委屈是活该倒霉我自找的,我最后出来是必然的。 一是自己内心中已经觉得没劲了,二是有外力迫使你退出。冯小刚当时就比较可怜, 他没有退出来,他就得吃这碗饭。做导演的就是可怜,你要想适应这个社会,有饭吃, 弄点儿钱花,那你就要投其所好,搞个贺岁片,票房成功,市场成功,也给咱这来之不 易的安定团结添几分喜庆。好,别有洞天了!那就继续下去吧! 老侠:换句话说,在这儿当导演拍片子就是不能是你自己,必须变着法儿迎合什么。 王朔:必须这样。在那过程中也许会有不舒服不满足,觉得是不是可以拍点别的, 但很难做到。这些还在其次。在与一些导演的接触中,我感觉到他们有一种特别强烈的 要生存下去的需要,就是说他们作为导演生存下来的欲望特别强。而且,他们生存下来 的成本大,不像我,没什么成本,一个人写就成了。他们的生存成本多大啊。真的,很 严酷的!一部片子砸了或通不过,你想拍下部片子就找不着钱,多少袅雄一晃而过,去 年还红得发紫,转过年来,一炮没打响,就下来了,作为导演的失败。拍一部片子难死 了。 这种情况,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到那些制约的严酷。你说的那种勇气,到了节骨 眼上,临到了豁一下子,可能脑袋瓜子一热,都能挺。我不拍了成不成!但一时的意气 过后,自己就开始煎熬自己了。一起混,人家都在拍片子,你却拍不了。 你要坚持你自己你就拍不成。那你只能往后退,妥协!对那些拍迎合片子的导演, 我从最同情的角度讲,是被生活逼的。当然,你可以说,咱不干成不成?有的人就说: 我就不干这个就退了。但我觉得,这种人挺少的,基本没有,我能退出,是因为我原本 就是写小说的,有退路,要是我也没有小说,我也很难说就那么退出来了。大部分都是 没辙的。在这点上,我觉得,我退出来也很难对他们取得一种人格优势,我不能跟人家 说:你瞧我,干不下去,我回去写小说,他们往下干,活受累吧。因为人家可能真没退 路。 老侠:非要钻进那个明明是迎合什么的圈子嘛!说白了,不是生存问题,而是电影 这一行所带来的名声与金钱的问题,实际上是利益。想一个人活得没有心理压力,有口 饭吃并不那么难。但要活得有个虚名和大把的金钱,在这儿除了投机取巧就没有其他路 好走了。 王朔:所以在这种条件下,你说电影能是个什么东西,它不可能是个东西。你要个 性化也只能是一种普遍要求中的畸形东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