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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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发表, 这之前曾在北京作为手抄本流传。我觉得她是得了点卡夫卡真传的作家。 王朔:我看她最近写一些东西还是那样的,写一个火车上的事,荒诞的、怪异的。 我觉得每一个成了名的作家,总要有一二样真东西,它不是瞎蒙的。我看过的这些出了 名的作家,就是觉得柯云路是瞎蒙事的,没写过什么太高的东西,后来他就写报告文学 了,在传统的老古董中云山雾罩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剩下的作家,大部分都有一二下 子,我觉得说哪个作家有多么好也说不上。你说他有的作品好,大部分作品不是总那么 好,还说得过去。大部分写家呢,我都觉得他或她的成名作好一点儿,后来越写就越水 了。实际上,我觉得成名作之后的水是普遍现象,他个人缺少一种动力或内在的力量。 这是瞎猜了,很难说的。你觉得张承志那种语言是哪一路的?他也很强调美文。 老侠:张承志等一批知青作家的语言,是那种美又加大抒情的东西,杨朔、刘白羽、 贺敬之等人留下的痕迹在他们的作品中特别明显。他们的这种文字和他们想用这种文字 表达的,实际上与王蒙等右派作家是同一套路数,即粉饰苦难,黄土地的浪漫情怀,像 张承志的《黑骏马》、《北方的河》,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雨》,王安忆的《本次列 车终点》,包括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要么把知青和农村生活浪漫化,甚至 柔情化,知青的生活多么淳朴,人民的怀抱多么宽厚温暖,青年人的志向多么纯洁高尚。 要么是回城后的失落,在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不知所措,不知所归。这种知青的虚假浪 漫情怀在九十年代变成了衣锦还乡的故地重游,许多有了点名有了点钱的知青还带着子 女进行点“忆苦思甜”式的教育,但无论怎么抒情、浪漫。怀念、淳朴,大家都呆在城 市中遥想当年,却没人真的去淳朴浪漫一生。倒是那些在当地结婚生孩子的知青,言谈 中透着无尽的无奈。那么一场浩浩荡荡的上山下乡运动,几乎把一代青年人的机会全部 断送掉了。在城市里四处串连、煽风点火、打打杀杀的红卫兵,变成了“大有作为”的 新一代农民。但是,知青生活的艰苦、知青回城欲望的强烈,而且涉及到多少个家庭, 一种强制性的人口迁徙,却以高尚的口号包装。唉,就是这么怪诞,他们一回城反倒欣 赏起那种老牛炊烟茫茫丛林一望无尽的黑土地了,所有的灾难一笔勾销,在他们笔下变 成一种青春理想主义和淳朴田园风光相结合的浪漫情怀,从没有人认真地自省。张承志 就更过分了,九十年代居然高歌红卫兵时代的理想主义,拒绝或抵抗大众文化的物欲横 流,他九十年代的东西比起他八十年代的知青作品,少了温情,多了残忍和仇恨,有一 种红卫兵时代的暴力倾向,咬牙切齿地撕名片。其实这年代,地道的港台式的大众文化 比起这些自称为精英们的理想主义不知要好多少倍。我宁看《还珠格格》,也不看《雍 正王朝》,宁看琼瑶金庸的消闲,也不看张承志式的仇恨、暴力。九十年代,精英文化 对主流的包装,其恶毒与有害,还甚于大众文化。两害相权取其轻。 回头再谈这批知青作家,他们抒发了一阵黄土地情怀后,跟着阿城去寻根了,韩少 功的《爸、爸、爸》。王安忆的《小鲍庄》、张伟的《古船》等等,成为一时热点,无 非是受《百年孤独》的神神怪怪的影响而已。“寻根派”的东西中没有任何他们自己的 东西,是硬编出来的。这些人不掉书袋子,开始“掉县志”了,写一个地方,都要以县 志所记载的东西来证明此地的根就是三皇五帝的发祥地,是这几千年文明渊远流长的正 根。 王朔:我刚开始写小说也有这种感觉,用大话、用抒情,我之所以走上口语,是因 为我后来发现我除了大话没有别的话。尤其当涉及到情感方面时,涉及到一些抽象的想 象,要么用成语,要么没话,对这种大话的运用,我本身就有限制,不能像有人那么轻 车熟路,运用自如。而且“文革”时找们表达感情都是夸张的,我们不知道具体的细微 的事物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我们只是在对巨大的抽象的事物表达热爱。这种语富用 在日常生活中,因为其巨大而显得可笑。 老侠:当代作家中,你是纯粹从当代口语中提炼文学语言的极少数之一,而且比较 成功。从当代口语中提炼文学语言非常困难,因为我们的当代语言已经被政治强暴得只 剩大话和空话了。但你却用一种民间的近乎油滑的智慧亵渎了这种红色的暴力的语言。 大话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实际情感无关,而我们就只有这种大话。要么,我们全失语, 找不到表达的真实方法,要么,我们就开玩笑,把那些貌似崇高的东西作为笑话讲给别 人听。笑,特别是反讽式的幽默,很容易使庄严的面目在轻松的对话中威严扫地。在禁 忌渗入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时,人是不会真正开心一笑的。严肃、板起面孔、黄土地般 的深沉……人们对你的小说感兴趣,与其说是你写了那些痞子,不如说是你那种近于政 治笑话、文化笑话的语言,有时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这种笑话是扎人的,扎得特别狠,而 你明知它扎人却还要笑。 王朔:那时我觉得陆文夫的小说文字好看。前几年我又重看一遍,我发现如果拿掉 “文革”语言,他的小说文字其实很苍白,没法看了。你所说的刘白羽、杨朔他们在表 达感情时的腔调是夸张的,大多数人都这样。包括张承志的《黑骏马》也有这个问题, 表达夸张的情感大家驾轻就熟,甚至可以说有这个传统。 老侠:绝对是传统,看看汉大赋与古代的所有墓志铭以及各类封号,从根上我们就 是个大话空话的民族,“文革”只不过是这传统的登峰造极。不,我都不敢说“文革” 是登峰造极,因为这传统还有很强的生命力,说不定哪天它又火了起来,又弄出个比 “文革”还要“文革”的大话时代。我们现在的精英们就在用另一种腔调说大话,像张 承志的抵抗文学的那种大话,像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那种大话,像《刺秦》中 的那种大话,像李泽厚等人的中国文化将拯救人类的那种大话,不过是用舶来的词汇与 说法重新包装了一下。 王朔:现在我看到的一些文字在逐渐摆脱这类大话,但痕迹还是能看出来的。 后来的刘震云、池莉等新人出现后,大家都说他们的文字“白”,鸡毛蒜皮的事不 可能太大话。当然我认为刘震云的文字并不白,还是有一些韵味的。我想可以将后来的 文字分为两种:一种是感情外露的,很激情的,比如流行的报告文学。一种是平静的很 内向的,比如我觉得现在呢,王安忆的小说文字就不激情也不张扬,她的文字有分析的 味道,也挺好看,并不是简单地说事儿。五十年代那批作家,王蒙、张洁等还有一种战 斗性和锋芒所在。但其它如丛维熙、刘心武等,我有种感觉,作者有劲使不上。他们的 姿态很前倾,可是文字又帮不上忙。但谁知道呢?硬撑着写下去,没准儿就撞上了,老 树抽新枝什么的。 老侠:还得讲讲口语。你的北京口语不是地道的老北京,你们军队大院的孩子是属 于新北京。你们的腔调是京味的,“儿”化语音,但语言中的词汇都是政治化的,这些 年又加上了文化热的,大量的时髦词汇进入了。包括外国的时髦作家、诗人、理论家什 么的。你的口语是把政治的庄严和这些文化时尚一勺烩了,挨着个儿地亵渎,从“文革” 的理想崇高到尼采、萨特、弗洛伊德……你在各种对话中制造那种笑话情境,无论多严 肃的东西,一进去肯定让人发笑。那些小痞子四六不认,把知识界当时所尊奉的。从中 汲取资源的严肃的东西以玩笑的方式表达出来,你的这种文字尽管姿态很低,贴近具体 生活和边缘人物,但有种爱谁谁的目中无人。那些不断变换面孔,追逐时尚的文化人们, 抛弃了革命那一套。又拥抱舶来的各种主义各种腕儿,而你从“文革”开涮,一路涮到 知识界的最新偶像。 王朔:我不是成心要拿谁开涮,就是怎么感觉怎么写。口语的腔调是我在文字上走 头无路时的最后退路,再不用口语,我就没了语言,我就写不了小说,我童年的梦不就 白做了。为了写小说的梦想,我只能蒙着硬拿口语说事儿了。
第二十一篇 年轻一代的“身体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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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从“文革”结束到现在,中国的文人还背靠着一种虚幻的光环,开始时,这 种虚幻的光环照耀的是先锋的导演。 小说家、歌手、理论家的叛逆和反抗,从《今天》文学到《黄土地》到崔健的歌。 你的小说,都沾了这种反叛之光。是“文革”意识形态的大背景突出了或夸大了这些人 的反叛的尖锐性和深刻性,但是随着这种政治光环的黯淡及至消失,先锋失去了反衬, 叛逆失去了背景,大家一看,我们原来只是在说别人说过的话,我们无非就是苏联的 “解冻文学”,无非说着“五四”前辈们早已说过的话。于是大家都再也找不到立足点 了,有人就去寻根,有人就投入大众文化,有人就追逐西方的最新时尚。先锋导演们开 始归正,理论精英们也开始归正,小说家们基本无事可干了,就写些旧的感叹,比如苏 童的火与余秋雨的火是同样的。苏童是张爱玲极为拙劣的翻版,余秋雨是寻根文学,是 李泽厚的中国文化拯救人类说的通俗化,还有甚嚣尘上的本土化思潮,拿东方主义和西 方的殖民主义批判说事儿。 “文革”刚结束是中国文人的发情期,因发情太突然而不觉变态。如果有一天真的 自由了,可以不受限制地写作了,我们还能写些什么?那时才是真正的失语,连虚假的 大话都没有了。 一百多年的反叛,剩下的东西寥寥。港台的文化已经就是我们的明天了。 王朔:我印象中是有一种腔调,就经常说一个作者没有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写,把自 己等同于作品中的人物,我觉得他这种腔调这个意思并不是要你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个自 我批判的态度,实际上他是要求你要高于你所描写的人物。我写东西从来没有过俯视我 的人物的态度。人物也有他自己的宿命,并不是我摆弄玩的玩具,想拆就拆,想俯视就 俯视,有时,我反而觉得自己才应该是被俯视的。 老侠:当时,徐星他们的那路子与你的人物有共同的腔调,只不过他们是学来的, 是美国的《在路上》的腔调,你是自己硬写出来的,因为像你自己所说,要写东西你在 语言上没有别的选择了。 王朔:说实在的,徐星们的生活跟我的生活有非常接近的地方,现在很多的年轻人 都是在这个路子上开始写作,他们那几篇东西,不能轻视,影响到现在。看得出来,很 多人都这样写,包括绵绵他们的小说,大城市中的,写当代年轻人的生活状态。 老侠:我们这代人年轻时的那种混不吝的生活状态,有一种抗争在。他们的这种混 不论的东西也有一种抗争在,二者有什么不同吗?比如你及徐星的那些小痞子,姜文的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那些“文革”中的孩子,与绵绵他们的那种感觉是同一个东西吗? 是两个东西?还是一种延续? 王朔:是一种延续,只不过他们的环境有点伪小康伪中产阶级的氛围,他们的那种 状态包括吸毒就更像西方的痞子文学,而不像我们那时的打仗斗殴偷东西弄女孩。但我 觉得虽然具体的环境有了些表面变化,但里面的东西没有变,是同属于年轻人的东西, 是一种本能的身体性的反抗或沉沦。颓唐,用你的话说就是“身体政治学”。 老侠:我们虽然没到法兰克富学派所批判的那种“富裕的疾病”、“喜气洋洋的灾 难”的份上,但表面上的灯红酒绿、私宅私车已经很像了,真能蒙住许多人,特别是老 外。 王朔:就算它是一张皮,也总算有了这张皮。问一句,你说贾平凹的语言是陕西口 语呢还是纯粹的白话? 老侠:贾平凹的文字是一种特别混沌的东西,他的早期作品中也是黄土地的浪漫情 怀。后来他想写城市,原来的美文用不上了,又没那种驾驭西北口语的能力。 如果一个作家无法摆平自己,提起笔来就只能是四不像。他的《废都》,在语言上 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用惯的土块子美文使不上,他把自己摆在哪儿?最后就有些《金瓶 梅》加《红楼梦》了。 王朔: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尤其是贾平凹他们那种陕西的作家中,有一些跟古汉 语通着的东西。他的东西你看的时候,就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