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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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玲正儿八经地点头:“知道了。”
“要为其他女同志作个榜样,自尊自爱。”
“一定。”
“切莫将身轻许人。”于德利插话。
“你吃醋吃得没什么道理吧?”
“我不过是殷切期望。”于德利说。“我是没有自己的私利的──你把我看低了戈玲。”
陈主编搓着双手从里屋出来,笔直走到李东宝桌前:“作者人呢?”
李东宝晃着身子找:“在你身后。”
独坐得十分无聊的林一洲忙站起来,与正转过身来的陈主编冷丁打一照面,急忙上前握手。
“坐吧坐吧。”陈主编就势把林一洲按回到椅子上,转悠着给自己找座。
“坐我这儿。”戈玲抬屁股起身,让出自己的座椅。
“抱歉,把你挤走了。”陈主编含笑。
戈玲也含笑,拖了把椅子到于德利桌旁打横坐下,两手放在桌面交叉报拳,眸子盯着于德利闪闪发光。
于德利抬头发现戈玲的目光,一怔:“没什么用意吧?”
“没有,随便看看。”
“喝水。”于德利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戈玲眼前,低头继续看稿。
戈玲端起茶杯揭盖儿喝了一小口,眼睛转向李东宝那边。
“这是我们主编,大拿。”李东宝为林一洲介绍。
林一洲并不应声,只是低着头从自己手里的烟盒中费力地抽出一把烟,敏捷起身向屋里的所有男人分发。
“谢谢,不会。”陈大拿摇手谢绝。林一洲还是在他面前摆上一支。
“刚才给我那支还没抽呢。”李东宝举着那支完整的烟说。
林一洲执拗地把烟再三伸到他鼻前,李东宝只好接过去,一手攥一支。
“于德利双手接住飞来的烟,看看牌子嗅嗅味儿,叼在嘴上一边用手在身上摸火柴一边继续看稿。
刘书友用严厉的表情和斩钉截铁的手势使林一洲知难而退。
林一洲把烟装回兜里,坐回到陈主编对面恭恭敬敬像陈主编的小学生,不知是他原本不吸烟还是见陈主编没这嗜好自己也忍了。
“稿子我已经看了,印象不错,想听听你的想法。”陈主编笑眯眯地像个和气的弥勒佛。
林一洲紧张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腚,坐在椅沿儿上,沉吟片刻,匆匆开口,眼睛无比真挚地望着陈先生。
“这篇小说我认为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小说──当然是我认为!这是第六稿。没人逼我,属于我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我总这么想,一部作品拿出来,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不能光发就完了。赚钱么,不如去卖包子。既然是艺术品,就得几百年后从地里挖掘出来,噫,如获至宝。”
于德利一边翻到稿子的最后一页,把落款儿小声念给戈玲听:“一稿于亮马河畔;二稿于永定河畔;三稿于护城河畔……”
戈玲问:“小说是写海军的?”
“我懂你的意思。”李东宝说。“你是拿出写名著的劲头写的这玩意儿。”
“可能我有点过于自信了。”林一洲严峻地说。“但我确信,我这部小说目前在国内,是一流的。如果翻译成英文或广东话,尽管语言上要损失一部分,也不会低于二流。”
“有人要翻译你这……东西吗?”陈主编很感兴趣。
“嗯,我的一个学英文的朋友看了几行便很激动,准备学会英文后立即动手翻译我这篇小说──广东话的全被我拒绝了。”
戈玲向李东宝递了个眼风,尽管理东宝纹丝未动,还是被林一洲捕捉到了。
“倒不是别的,我是汉语作家,所以还是希望首发权给中文刊物。”
“那倒无所谓。”陈主编说。“如果你能首发在外国刊物上,我们也可以当做海外文摘转译过来,没准更能扩大影响。”
“我们不是特在乎。”李东宝说。“译文有的好的比原文都精采、隽永。”
“别了,别了,还是发原文吧。”林一洲说。“汉译英,英译汉,最后成三十年代的现代派了。”
“就是,就是,”于德利说,“不留神忘了,没准还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外国大作家佩服一通,崇拜一回。”
戈玲:“没准还会告外国作家剽窃自己。”
林一洲看着戈玲和于德利,有点儿琢磨不过来的样儿,掉脸再看陈主编,又从容了。
“我把稿子给贵刊,真是出于对贵刊的信任。我始终认为贵刊是国内的一流刊物,图文并茂,兴趣高雅,是思想性、知识性、趣味性三性结合的比较突出的好刊物。我一直密切关注着贵刊,几乎期期都看。不瞒你们说,我不是随便什么刊物都乱看的,很多有名的刊物人家越说好我越瞧不上。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恨自己没毅力,偏偏对你们刊物,一期没看到就丢魂落魄,不得不佩服贵刊编辑的水平和眼光──抓人。”
“哪里,我们做得还很不够。”陈主编谦逊地低下头。
戈玲、于德利脸红扑扑的,吃吃暗笑,再射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柔和了。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不经夸。”李东宝也有几分羞涩。
“我绝对不是夸你们,何必要夸?我这人天生就不会恭维人──是事实。陈主编说得是对的,一个刊物,办好不容易,办坏很轻松。所以我没找那些大刊物,直接就来找你们。我认为一流的刊物就得有一流的稿子。我认为你们现在缺的就是我这种稿子!”
林一洲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家,一手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上,语重心长地说:“自满不得吧同志们。一期马虎,没有过硬的稿子,读者就会失望,下期就不买你的账了。”
“我们应该把这做为读者对我们的鞭策。”陈主编因势利导,旋而又对林一洲和蔼地说:“我们具体谈谈稿子好吗?”
林一洲一愣:“没谈吗?噢,是没谈。能把稿子给我翻翻吗?写出来很长时间,印象有些模糊,光记得是好稿子了。”
“稿子?”李东宝连忙在自己桌上翻。“稿子叫我搁哪儿了?”
“这儿呢。”正看了一半的于德利把整部稿子借戈玲的手递过来。
林一洲接过稿子,铺开,一边吸烟一边皱着眉头看。
于德利伸了个大懒腰,打了个呵欠:“看了一半儿。”
“一个胖胖的采购员模样的中年男人拎着个黑人造革包进来,笑嘻嘻地和大家打招呼:”几位,好啊。“
“老张来啦,多日不见。”大家七嘴八舌和他笑着打招呼。
“老陈,又胖了一圈,怎么搞的?”
“噢噢,来了个作者,正在谈稿子。”
“东宝,见我假装不认识?于德利,我不跟你说话,不够意思,到我家喝酒还自己带酒。戈玲,又漂亮了,我真恨自己早生二十年。大姐,老刘。我就佩服我们大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都在认真工作,哪像我,总闲逛。老陈,赶明儿我也到你手下当个兵。”
“我们哪敢劳您的大驾?”牛大姐笑说。“到我们这儿岂不是委屈了您这位京东才子。”
“来我也不要,光会说不干活。”老陈也笑说。
“到我手下当编务吧。”戈玲笑说。
“行,我就伺候咱们戈小姐。”张名高把包放在于德利桌上,拿过电话开始拨号,把话筒按在脸颊上笑眯眯地等着通话。
戈玲:“又给谁打电话?一天就见你忙。听说你都跑去给中学女学生上文学辅导课了?”
于德利:“损点儿吧老张?也别忒赶尽杀绝。”
“我这是给我老太婆打电话。”张名高把电话换了只手。“……喂,我今天不回去吃晚饭了。我现在《人间指南》编辑部,跟他们要谈些事,稿子的事。晚上要去法国大使馆参加个活动……”
林一洲在一边眉头忽然舒展,以手加额,叫起来:“噢,对了,我写的是这么个意思:呼唤……”
他看到大家都笑脸向张名高,停下不说了。
陈主编在一旁:“请说,我这儿听着呢。”
林一洲又挪挪屁股,凑近陈主编:“我写的是个爱情故事,可呼唤的是理解,哥颂的是善良,传达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心声。”
老陈频频点头:“嗯嗯,接着说。”
“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我认为我们现在社会非常需要真善美,因为人人假恶丑又不太甘心。所以那什么连续剧引起那么多坏人感动,这里面有很多经验可以总结,饶有趣味……”
“老张,要喝水自己倒,我这儿顾不上照应你。”老陈扭脸跟张名高寒喧。
“跟我你还客气?忙你的。”张名高使劲摆手,问戈玲:“我那稿子一校出来没有?”
林一洲气鼓鼓地停下不说。
“你的本意是劝人向善?”李东宝适时插话。
林一洲并不理他,待老陈重新面向他时,才眉飞色舞地往下说:“爱情是美好的,爱情里的人自然也是美好的,当爱情真正降临时,一个人想坏也坏不出来了,要是人人都拥有一点爱呢?”
“是啊,那社会空气一定跟海边似的。”李东宝第一个被感动了。
“人和人之间会多么和气。”林一洲也被自己感染了。
“那除了吃醋别的恶习一概没有了。”李东宝心神向往。“那倒好办了。”
“是啊,那我们还怕贫穷落后吗?”林一洲握紧拳头。“所有爱情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可能吗?”李东宝清醒过来。
“还是可能的。”林一洲强调。“我对此充满信心,起码这么想想没大错儿吧?”
“想想是可以,可你这么写到作品中就不真实了。”
“艺术的真实不是生活的真实,这我刚学写字就知道了。”
“我说两句我说两句。”陈主编打断他们二人的争论。“稿子我看了,认为还不错,但有些情况我要对你做些说明。很感谢你对我刊的信任。你也知道,我刊不是纯文学刊物。”
“知道,所以你刊对文学作品要求格外严。”
“严倒不严,比较而言,我刊对文字作品还是稀松的。主要是篇幅问题,不可能发很长的作品。咱们这么说,你这东西是好东西,可对我刊来说太长了。”
“我觉得我们办刊物吧,编辑方针应该很灵活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别先把自己限制死了。”
“是,我们是有一定灵活性。象你这种小说我们要发也是连载……”
“现在是发三期稿吧?如果从四期开始连载,每期五千字,四万字发八期,哦,今年内还能发完,可以,我同意。”
“小林同志,是这样的,我们编刊物有些稿件是要预先准备好的,譬如连载小说,期期要发,一般在一部小说刚开始连载时,我们就要立刻组下一部稿子,否则到时候现抓稿子就来不及了。你看我们现在正在连载的一个小说,四期发完,五期就要开始连载张名高的一部长篇,估计要连载一年,到明年五期……噢,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张名高同志,作家,写过很多东西,你一定听说过。”
张名高遥遥颔首致意,林一洲扫他一眼,未作更多表示。
“报歉,这几年有点俗了,不大看小说,所以好多人都不知道。”
“没关系,不知道就对了。除了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还有谁写东西。”张名高转头对戈玲笑说:“连载也有个好处,税可以免了。”
“开诚布公地讲,”陈主编诚恳地对林一洲说,“现在我手光长篇小说就有三部,都写得不错,很有味道,丝毫不逊于您的大作。”
“我听说不是文学危机、稿荒了吗?所以才有意发奋,本来我是钻戏曲的。”
“荒倒是较前荒了些,但也不到荒无人烟,很多老骥又出★驾辕的驾辕,拉边套的拉边套。所以就是我们现在决定发你的稿子,发出来怕也要到后年。我们考虑过要出一个增刊,不过这还要出版署批准,目前还不能成为现实——当然我是指你这稿子已经很成熟一个字都不用改的情况下。”
“您的意思是说,我这稿子基本上没什么希望了?”
痴人
一树桃花粉了。从我们这幢孤零零拔地而起的办公楼往下望去,四周皆是低矮环列的青玉平尺,鱼鳞般的瓦脊叠错接搭,犹如微澜初兴便凝住的汪洋大海。稀稀落落的街树、院树枝桠高山房顶,放眼跳去一簇簇枯干着,唯有天际一隅一树桃花粉盈盈,远远地鲜艳醒目。桃花尚未盛歹,蓬散为一伞,只枝枝布满花蕾,扇骨般翘直,宛古一捧瓶嫩润花,被一只巨手设于天地间,供天眼俯瞰观赏。在我们这些终年见惯北方冬春之际萧瑟景象,熟谙四季交替规律的人看来,这花委实有些不合节令。
我是偶一登高回首方看到这一株寂寞的花的。
二当时我正在和同事们边吃着食堂的包子边玩牌。阳光晃着人眼,办公室里暖洋洋,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