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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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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拿我开心了。”小杨说,笑了。
  我笑着起身对镜整整头饰,穿着高底鞋踩着碎步走了。石岜这大扯子跟小杨侃开来。
  “咱那买卖怎么着了,不开了?”
  “你还想呐,我早忘了。你说去云南也没去呀。”
  我《满妃仪》下来,看到石岜和小杨眉飞色舞谈得正热闹。便先去换了妆,笑微微地坐在一边。石岜转脸对我说:“小杨正跟我说她在云南采风的事。一个女孩,走州穿县,跋山涉水,了不起是不是?事业家呀你——小杨。”
  “我当然不能跟人家比了。我们,匠人,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怎么闻着醋味了,谁在后台吃饺子呢?”
  “我也是逼到那份儿上。”小杨说,“我还想跟晶晶换个位。光看见我在北京出这么几天风头,没瞧见我在云南憋得死人一样,这辈子能来几回北京。”
  晚上回到家,石岜又不洗脚就上床睡觉。我揪他耳朵:“去,洗脚去。”
  他假装睡着不理我。我给他打来水,狠拉一下他耳朵,甩手走开。他疼得蹿起来,揉着耳朵说:“你这不是闹着玩,故意伤害。”
  “对。”我回头说,又问他,“我晾的那杯水呢?”
  “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把脚泡在水盆里。
  我去外屋找了一圈,找着了空杯子,忍着气问他:“是不是你喝了?”
  他仍旧闭着眼边擦脚边笑着说:“不是。”
  “就是你喝的。”我一下火冒三丈,把他拽下地,刚洗干净的脚又踩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演出那么辛苦,好容易晾了杯水,你还给喝了,什么人呀。”
  “你别冲我撒气。”他笑嘻嘻地说,“我又没招你。”
  “谁冲你撒气?你说你对不对,一点不会体贴人,就会气人。”
  “我气你了?”
  “你气了,你气了,就是你气了。”
  “拉不出屎赖茅房。”
  我气哭了。
  “好好,我不对我不对。”石岜忙哄我,“别生气,我给你晾水,晾一盆。”
  那一夜,我没喝水也没理石岜,自个抱着被子哭着睡着的。我也知道,石岜有点冤枉。
  小杨她们舞剧公演后,北京大报小报都登了文章,连英文的《中国日报》也发了消息和剧照。一些中央领导同志(主要是云南籍和少数民族出身的)以及各国驻华使馆人员都看了演出。我和石岜也看了演出。石岜还买了所有刊有肉麻吹捧文章的小报给我看,跟我说,“什么狗屁文章,‘群舞整齐,表演认真……理解人物深刻,有激情……’简直不知所云,马屁全拍到马腿上去了。”
  “什么叫拍马屁,”我呵斥他,“人家演的就是好。”
  我跟他说我们结婚没请小杨,应该补请。让他和小杨联系,看哪天休息,到家里吃饭。
  “在家折腾什么,外面找家好一点的馆子不就行了。”石岜说。
  “就在家吃。”我说,“我们是好朋友,她给我看了她的拿手戏,我也得给她看我的拿手戏。”
  小杨演出休息那天,我请了假,在家准备了一上午。石岜去接小杨,半天没回来,我等得着急,不住出门张望。石岜小杨到底回来了,一起还有一男一女。
  “遇见两个朋友,好久没见,就一起来了。”石岜说,“这是刘华玲。”
  我向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笑笑。
  “你们不是见过一次吗。”石岜说。
  “那次是她呀。”刘华玲说,“我都记不清了,还以为是另一个。”
  “石岜,”同刘华玲一起来的那个男的说,“换得勤。”
  石岜笑笑:“胡扯。”
  那男的也笑着对我说:“不得罪吧?”
  “不得罪,我知道他。”我笑着让他们进屋,“坐吧你们,抽烟。我得去厨房炒菜了。”
  石岜跟进厨房,看看我准备的菜。
  “够么?”我问他。
  “够了。”他数数酒瓶,“酒够就行。我是在路上遇见他们的,非要来看看,其实那男的我根本不认识。”
  “别解释了。”我切着菜说,“来就来呗,人多还热闹。你去陪他们先喝着酒吧。”
  石岜拎着几瓶酒出去后,小杨又进来,“要我帮忙吗?”
  “不要。”我笑着说,“你就等着吃吧。”
  小杨站在一旁看我熟练地忙活,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在学校你可光会蕃茄拌面。”
  “英雄无用武之地嘛。”我说,“我记得那会儿冬天什么吃的都没有,又嘴馋,练功回来就偷食堂的大白菜裹在衣服里拿回宿舍……”
  “放在脸盆里用加热器煮,吃得可真香。”小杨笑着接着说,“那会儿可真是穷学生。”
  “你看我胖了吗?”我问小杨。
  “你还好。”小杨打量着我。
  “我要成大胖子了,从学校毕业我长了十斤肉。”
  “你有福,我可是掉了十斤肉。”
  我和小杨一齐笑起来,“哈哈哈”,外屋传来一阵更响亮的笑声。石岜和他的两个朋友边喝酒边说着笑话,开始,还挺规矩,后来就有点闹了。大概他们觉得有些冷清,就端着酒杯挤进厨房。
  “你们干吗呐?还没炒完菜。”
  “马上就好。”我加快了动作。
  “我来给你们炒一个菜。”刘华玲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夺我的炒勺。
  “你行吗?”石岜问。
  “开玩笑,过去我家的菜都是我炒。”
  我们一起坐到餐桌前时,大家尝了尝刘华玲炒的菜,一致认为不错。
  “好长时间没干了。”刘华玲一手执箸一手端酒杯说,“我在外面那个家的厨房有三十平米,但我除了煎鸡蛋,什么菜也没炒过,一个人没兴趣。”
  “你没结婚?”小杨好奇地问。
  “结了,又离了。”刘华玲做了个潇洒的手势。
  “感情破裂?”
  “哪来的什么感情。”刘华玲大笑,“就为了离婚才结的婚。”
  小杨被她搞糊涂了,又不好再问。我听石岜讲过她的事,对小杨说:“为了得笔赡养费。她嫁了个有钱的外国人。”
  “为钱?”小杨小声说。
  “对。”刘华玲听到了,笑着对小杨和我说,“为钱。挺卑鄙是吗?”
  “有什么卑鄙的?”石岜插嘴,“这太正常了,人之常情。”
  “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表示赞赏的,干杯!”刘华玲和石岜挺脆地碰了个杯,一饮而尽。
  “我也不是第一个?”刘华玲带来的那个男的问。
  “你也不是。”
  他们又干了一杯,喝完一瓶红酒。石岜开了瓶白酒:“喝这个,这个有劲。”他们三个又斟满酒,满饮。石岜说:“钱,好东西。你是幸福的人。将来我有女儿,也许她嫁老外。”
  他们三个带着醉意嘎嘎笑。小杨看我一眼,我一笑,慢条斯理地喝我的酒。
  “有钱和没钱的确不一样,不承认不行。是不是华玲?”那个男的感慨万分,对石岜说,“华玲算咱们师姐了吧?道行高呀。”
  “算师姐!”石岜一举杯,“为师姐干杯。”
  “干,师姐,跟我们说说,有钱怎么个快活法?”
  “尽可以醉。”刘华玲舌头打着结说,“一醉方休,无忧无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不用忍着头疼上班。敞开喝,喝最好的酒。”
  “支援农业现代化?”
  “还有,不用生儿子。”刘华玲说,“到哪儿都有一帮干儿子。”
  “他们喝醉了吧?”小杨小声跟我说,“别让他们喝了。”
  “让他们喝,我家地上能躺开。”我把录音机打开,用强烈的音乐盖住他们的喧嚣。
  “她骂咱们呢,你没听出来?”石岜大声跟那个男的说。
  “骂呗,谁让她有钱的,人穷志短。”那个男的跟石岜说,   “我三十了,到现在家无隔夜粮,到处蹭饭吃,这他妈也叫为人一世。都是人,谁不比谁短多少,怎么香嘴巴都亲到她刘华玲的屁股上?气死活人呐!”
  “你怎么不死去?”
  “你怎么不死?”那个男的火了,“你不就比我多个好媳妇,可少那么一截腿,也强不到哪儿去。”
  “你们吵什么!!”刘华玲喝得满脸通红,不耐烦地喊,“你们也别死呀活呀的,以后有我的就有你们的。我喝啤酒不能让你们喝马尿,我吃肉片不能让你们吃狗屎。”
  “我们怎么能花你的血汗钱。”石岜带着那种醉汉的和蔼和正义感嚷嚷,“夺不能夺要饭碗,坑不能坑婊子钱。你留着养老吧,干儿子不可靠,买条好狗。”
  “你当我打算活八十呢?”由于录音机的音乐轰鸣,每个人的说话已变成大叫大嚷,“一旦脸上的粉盖不住褶子,我就自杀。你猜我打算怎么死?拣处悬崖跳下,尝尝自由落体的滋味,默默地躺在深山,血沃中华。”
  “遗臭万年?”
  “一个意思。”
  “呸!”
  “钱呢?”那个男的定定神,问,“你的钱怎么办?”
  “什么?”刘华玲没听清。
  “钱!”那个男的贴着刘华玲的耳朵喊,“你的钱怎么办?”
  “全他妈当大便纸擦了屁股,给就给,真不要脸的。”刘华玲嚷完,一把搂住我,吓了我一跳,酒洒了她一身,她也不管不顾,喷着酒气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你。你是个多好的女孩,当年我像你一样,比你还漂亮。你怎么爱上石岜呢?太不应该了。他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没出息,不伦不类的男人。你指望他发财吗?没戏,他没戏。发了也没劲,我发了,有的是钱,那又怎么样?跟你说句真心话吧。到了我这一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的不是接过厚厚一叠钞票时刹那间的快感,不是欢耍游乐时的恣意放纵;而是你这个年龄时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微笑,早晨起来看到的一个正在升起的太阳。来世——如果有的话——我要当一朵花,在阳光中开放;我要当一只小鸟,飞在天空,只让孩子们着迷……”刘华玲说不下去了,呜呜哭起来。
  “她胡说八道什么呢?”她带来的那个男的问石岜,“是不是骂咱们呢?”
  “跟你没关系,骂我呢!”石岜把唾沫星子全喷到那个男的脸上。
  “骂你就是骂我,打丫的。”
  那男的晃晃悠悠站起来。小杨吓得尖叫,刘华玲嘻嘻笑,我对那男的说:“你敢动她一下,我宰了你。”
  “真的?”那男的大声诧异地问,走过来。石岜伸腿把他绊倒,他唏哩哗啦地摔在地上,哇哇吐起来,像个漏的泡沫灭火机。石岜把他拖出门,扔在马路边。刘华玲也不行了,醉得又唱又笑,咕咚向后摔过去。我忙拉她,她在地上打挺,嘴里说,“我死了,牺牲了。”
  石岜进来说:“扔出去喂狗。”
  “不。”刘华玲恐怖地喊,“不喂不喂。”
  我安慰她:“不喂。”
  “把我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湖海。”
  “好好,一定撒。”
  我扶她到里屋躺下。
  “不许她躺到我们床上。”石岜声嘶力竭地喊。
  “你好啦。”我往回推石岜。他身子也已经软了,一推就倒了。
  “拉我起来。”他冲我伸出手,“拉我起来!”
  “不拉。”我也冲他喊,“想起就自己爬起来,不想起就躺着。”
  疯狂的音乐震天价吵,响彻房间每一处角落,钻进人的每个细胞,使人的血从四面八方奔涌进心脏。接着,戛然而止,键子嗒地跳起,犹如毒药喷进了鼠窝,欢蹦乱跳的老鼠们一下全无声无息了。
  我们三个重新在狼藉的桌前坐下。房间里静得人都感到耳鸣,说出话来也是瓮声瓮气的。
  “该咱们喝了。”我对小杨说,“喝点吧。”
  “不。”
  “你不想喝?”
  “想喝,可有演出,不敢喝。”
  “那我喝了。”
  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和石岜对着干。很快,我醉了。原地不动也觉得像在溜冰,一圈圈旋转,屋里的景、物、人一一飘逝,又一一再现。我仍然喝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发现只剩我和石岜两个人了,只剩两张皮肤紫涨、眼睛血红的脸。这两张脸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忽而年轻,忽而苍老,忽喜忽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呢?”我失去知觉前问。
  “在岸上。”石岜说,“浮上去就看见了。”他在屋里做游泳状,踩着椅子上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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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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