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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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站住,“天,这简直是猥亵、泼秽!”“您说得极是。”“杨重!”“谁叫我?”杨重回头,看到对面柜台后一个女售货员在冲他微笑,走过去,立刻又满脸带笑地大声喊于观:“过来,瞧咱们碰见了谁!”女售货员笑盈盈地看着于观:“都把我忘了吧?”于观也微笑起来:“没忘,想起来了,你就在这儿工作啊。”“可不就在这儿,你要买手绢吗?”“不买,谢谢。你好吗?”“挺好。那个小马呢?没和你们在一起?他好吗?”“都好。你还和那个什么人谈恋爱呢?”“是呀,我们快结婚了。见到你们真高兴,那一天过得真快活,我现在还老想着那天的事。杨重,我后来还给你打过电话。”“我怎么没接到?我每天都在呀。”“谁知道?我老想去找你们玩,又不好意思,就老没去。我想你们大概早把我忘了。”“怎么会?来吧,我们也老念叨你,还说什么时候吃你喜糖。”“真的?真这样我就去,我觉得和你们呆在一起特愉快。”“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离开手绢柜台,于观问杨重。
“我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见过。”
“妈妈,您怎么就不理解女儿的心呐!”扎着马尾辫,穿着工装裤白球鞋的林蓓从坐在纸板沙发上戴着花白发套脸上画着皱纹的“老太太”身边急速跑开,在台口冷丁站住,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面对着脚下黑鸦鸦的观众,慢慢抬起脸,深情地望着半空,一字一句地念:“我们是新一代的青年,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可妈妈是爱你。”“卢梭是怎么说的?”林蓓一拧身,伸着脖子冲“老太太”嚷,“你要那么多东西干吗?你把它搁哪儿?”“老太太”噌地站起来,回嚷:“布里南是怎么说的?”结婚的美妙之处在于它能使一个人独处时也不感到孤独。 “斯特里马特怎么说的?”草地开满鲜花,可牛群来到这里发现的只是饲料。“”“塞万提斯怎么说的?”我从不把鼻子插到别人的稀粥里,因为那不是我的麻酱花卷儿。 “罗兰怎么说的?”自从她的体重达到140磅那天起,一个女人生涯的主要刺激就在于发现比她更胖的女人。 “”“毛主席怎么说的?”莫怕莫怕有我呐!“”“一个背老太太过河的小伙子怎么说的?”您舒服了,我可什么都看不见了。“”台下掌声一潮高过一潮,甚至演员念完了台词也仍有那么几个人拼命鼓掌、喝采,“妈妈”被掌声鼓得惶惶的,悄悄问“女儿”:“这两天有地震预报么?”“听说中国女排又赢球了。”四天气越来越热了,强烈的阳光劲射每条马路、街角,繁茂起来的街树在热风中摇曳翻滚,绿得刺目,已经有人穿着短裤汗衫上街了,蝉鸣终日不绝于耳。“三T”公司办公室里,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热风使每张办公桌上都落满灰尘,人们淌着汗把胳膊肘压在桌子上相互交谈。
“您说怎么办呀?我爱她她不爱我,可她明明该爱我因为我值得爱她却死活也明白不过来这个道理说什么全不管用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男的不干活女的不让喇。”“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我们不能派人去打那个不让你调走的领导的儿子,那不像话,我们是体面人。我建议您还是去找领导好好谈谈,到他家去,耐心地、和颜悦色地谈谈。不要拎点心匣子,那太俗气也不一定管事,带着铺盖卷去,像去自己家一样,吃饭跟着吃,睡觉跟着睡,像戏里的那样:”在沙家浜扎下来了。“”“你还是去交通队一趟,警察说什么你就听着,别自尊心那么强,就当你还小,你爸爸骂你一顿。替他们想想,马路上一天天站着,除了电线杆子再没第三个这么倒霉的,钱也不多挣,再不让人家得词训训人也太不人道了。他训够你自然就把自行车还你了,毕竟是维持秩序不是盗车团伙。”“实事求是讲,人民生活水平是提高了,过去您没觉着肉贵那是因为过去您压根不怎么吃肉,割二毛钱肥膘就全家包饺子了。要是肉价还是前两年那价,国家就是把全国变成大猪圈也不够您狠吃的。”“您瞅着您媳妇就晕那就去吃些丸药”六味地黄“”金匮肾气“”龟龄集“之类的抵挡一阵,再不成就晚上熬粥时给你媳妇那碗里放点安眠药让她吃饱了就犯困看唐老鸭也睁不开眼不洗脚就想上床没心思干别的最多打打呼噜不至于危及您下半生健康。”“不要过早上床熬得不钉了再去睡内裤要宽松买俩铁球一手攥一个黎明即起跑上十公里室内不要挂电影明星画片意念刚开始飘忽就去想河马想刘英俊实在不由自主就当自己是在老山前线一人坚守阵地守得住光荣守不住也光荣。”“是的是的,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一是一,二是二棗你怎么不长得一是一二是二?噢对不起我走神了想到别的方面去了实在对不起您千万别生气……您接着说吧。”“我不生气,我一点也没生气的意思。”王明水望着满面倦容的于观宽容地说,“没关系。”“您接着说吧。”于观用铅笔在纸上乱划着圆圈,“爱情和婚姻不是一码事,完了呢?”“我看我还是简单点说吧,我够了,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跟她棗吹了。”“和谁吹了?”“当然是那个想和我结婚的姑娘。这没什么了不起,谈一阵又吹了。”“是没什么了不起,吹就吹吧。”“你没听懂我的话。我是说我和她吹了可我还没告诉她,我不想伤害她,至少不想亲自伤害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场合怎么做才得体,可我想你们行,你们不是专干这个的吗?都油了。”“交给我们办吧,我们会给您编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词。”“太感谢了,你们可算救了我的驾,我会给你们用左右手各写一封感谢信的。你们要让她理智地接受现实,最好是快乐的,别让她哭,我最见不得女人掉泪。”“这个恐怕我无法打保票。”“是啊,我也觉得这是奢望。这样吧,哭可以,愿意掉泪就让她掉几滴,但不要让她哭得背过去,在大街上引起围观,这样影响不好。你们多陪陪她等她情绪平稳下来再撒手。你不知道她多爱我,要是听到我不跟她好的消息那无异是晴天霹雳,搞不好会出人命的。”“我们是按熟练工种五级工的工资标准计费,不足半天按半天收费,超过八小时要收加班费,另外误餐补助和夜班费一律按国家现行规定,公出乘车实报实销。”“没问题,我如数付钱。需要几天你们就工作几天,她总不会一辈子想不开。”“顺便问一句,你和她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嗯,横的关系?”“我不能骗您,我不能说没有,希望没和您的道德观冲突。其实这不重要不碍事很流行她不会在乎这点的她是个好姑娘只知奉献不知索取……”“把她的名字、电话号码告诉我。”“你们见过她,实际上我有一次约会没空就是拜托贵公司代劳的。她叫刘美萍,卖手绢的。”“等等,您该不是那个什么屁眼保养方面的行家吧?”“我对您这种措辞很遗憾。”
“我怎么总也写不好,笔一落到纸上脑子就空了。”林蓓回头盯着笑眯眯望着她的宝康,在街上倒退着走,“写作有什么窍门吗?”“舍得自己。”
“喂,于观不在,出去了。”马青拿起电话粗声粗气地喊。
“去哪儿啦?”“你是谁?问得这么仔细。”“你别管我是谁,告诉我他去哪儿啦?”“去你妈的吧!”马青摔下电话。
“我们都是为别人活着的对不?”于观手揣在两边裤兜,在大街上边走边问比他矮半头的刘美萍。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街上到处走动着打着鲜艳阳伞的漂亮女孩子。
“是的,我们都是为别人活着。”“别人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是的,都这么说。”“要是为了别人幸福需要我们忍受不幸,我们也在所不辞。”“在所不辞。”“真这么想?”“真的。从小我就发誓不管让我去做刘胡兰还是花木兰我都义无反顾。”“比她们二位逊色点的呢?”“也干!”“现在有这么个机会,一个人需要你,需要你给他幸福。”“谁?他要买手绢?”“不不,不是买手绢,我当然知道你服务态度一向是很好的,待客如亲人,不是买手绢,是别的。他需要你的帮助,惟有你的帮助他才能免遭痛苦,获得新生。”“我有这么有用吗?”“你比你想的要有用得多。你不但善良而且仁慈,总是替别人考虑得多,心中没有自己只有别人。”“说吧,叫我干什么,我什么都肯干。上刀山,下油锅……”“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你什么都不干,不要再去找他就齐活儿。”“你说的是……”刘美萍声音颤抖了。
“没错,我说的就是王明水。他委托我来对你讲,他不想再见你了,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找他。”“你不是开玩笑吧?”“不是,我没心思开玩笑。能办到吗?”刘美萍脸色苍白,倏地转身快步离去。于观疾步赶上和她并排:“你最好别去他家找他。”“……”“你最好别去他家找他。”“我不去他家!”刘美萍停住脚,一副尖嘴小兽的神情,“行了吧?”“别激动,这不算什么。”“我没激动,我知道这不算什么,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我要走了我还有事,请让开棗请让开!”刘美萍笔直地向前走去,于观走上旁边一家水果店的台阶,看着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进水果店。他在水果店里浏览了一圈镜子、日光灯下的五颜六色的水果,出来慢慢往前走。太阳很毒,迎面而来和从后面擦肩而过的少女们的阳伞边不时杵着他。他走过一家橱窗摆着家用电器和穿呢大衣的塑料模特儿的自选百货商场;走过一家陈列着形形色色杂志的邮局报刊门市部;走过一家餐馆一家照相馆一家鞋帽店一直走到街口在拐角一家冷饮店的玻璃窗外看见刘美萍正坐在湿漉漉的桌旁边喝酸奶边哭。他走进潮湿的冷饮店,也要了瓶酸奶,在刘美萍桌旁坐下,不喝,看着窗外川流的行人和车辆,茶色玻璃使阳光褪色,外面就像阴天。两个穿裙子的姑娘手挽手走过,在窗前站住往里看,说着什么走开;一个低头走路的男人蹭着玻璃窗走过,抬头往里瞟了一眼。刘美萍已不再哭,手扶吸管吮着酸奶,眼睛不看他。
“我有点卑鄙是吗?男人都卑鄙。”刘美萍闭了闭眼睛,仍在喝酸奶,跷起二郎腿。
“你知道我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同情、怜悯等等,只是在尽职责。”“我又没怪罪你。”刘美萍小声说,“这里也没你的责任。”“我倒是诚心诚意想使你好过点棗有点痛苦是吗?”“怎么会不呢?”“别痛苦。”“你说得倒轻巧。”刘美萍扑哧一笑,随即嘴角一咧,要哭,“事儿又没碰到你身上。”“那就痛苦一会儿,不过时间别太长。一小时够吗?”刘美萍哭着笑起来,“不够。”“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一场电影的时间总够了吧?”“人家心里难受着呢,你还说笑话,真不称职,你应该安慰我。”“那就再喝瓶酸奶。”于观把自己买的那瓶酸奶推给刘美萍,“你一难受就要去吃东西吗?”“你怎么知道?”刘美萍咬着吸管看于观,“要不去干吗?总不能去死。”“说得对,好好活着,气气他们。”于观微微地笑。
“刚才是谁接的我的电话?”一个腰板笔直的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的老头子气势汹汹地闯进“三T”公司办公室,“居然敢骂人,他娘的。”“怎么回事?”马青装傻充愣地说,“您老别动气,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我不坐!”老头子咆哮着,“别来这套!刚才哪个骂的站出来,说说为什么骂人。”“他他已经出去了,刚才接电话那个人出去了。”马青赔着笑脸说,“您要办什么事我给您办。”“出去了?我听声音就像你!”“不不不是我我刚来。”马青脸上出了汗。
“的确不是他他刚来。”杨重连忙帮腔,给老头搬来一把椅子,“那人回来我们批评他。”“于观呢?”老头叉着腿笔直着腰坐下,“他小子去哪儿了?你们把他找来。”“于经理?”杨重和马青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也出去了,您有事跟我们说吧。”“跟你们说?”老头子横眼上下打量杨重和马青,“好哇,那就让你们说说,他这阵子都在搞些什么鬼名堂?和什么人混在一起?是不是又让公安局盯上了?吓得连家都不敢回。”“于经理他没有,他挺好,谁也没盯他,倒是常听夸他,说他净办好事。”“我就知道你们会互相包庇,你们是一伙的对不对?一伙骗子!我早听人家传你们这个荒唐公司的事。笑话,要你们替人解难,那还要共产党干吗?于观回来马上让他去见我。”“你是哪庙的和尚……”“我是他爸爸!”
于观和刘美萍头挨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