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9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快车道与慢车道隔离带上的公共汽车站牌林立,同一车型不同线路的通道式公共汽车络绎而来陆续开走。人群峰拥而上鱼贯而下,时而集聚成片时而疏疏落落。周瑾站在站台上翘首迎视每辆驶来的公共汽车。当公共汽车停下三门齐开时她便被人流淹没,公共汽车开走后她便单独剩下继续注视着车来的方向。夕阳灼热的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站台上,等车的面孔换了一拨又一拨。她有些焦躁了,不胜烤晒,穿过慢行道来到街绿树荫下的那排商店前。一家食品店设有一个冷饮窗口,白色的冰柜嗡嗡作响,柜上排列着各色诱人的清凉饮料,她买出瓶刚从冰柜拿出结着冰霜的酸扔站在那里用麦管慢慢在吮,眼睛仍盯着站台上每一辆公共汽车下来的人。
她看到中午吃饭时见到的那个瘦高个脸苍白的男人从一辆公共汽车的中门下来,下来后便留在了站上,仰着下颏注视着车来的方向等候。一班又一班公共汽车驶来,她等的那人没来,那个男人也没走。他回过头往向后张望寻找,她连忙转过脸,把喝空的酸扔退回冰柜,走到一片树荫下继续等候。潮水般的自行车从她面前不停驶过,快车道上并行的两条车龙争先奔驰,更远的地方同样的两条车龙和潮水般的自行车在逆行线上以同样的节奏和速度奔驶。
她看到那男人在车流人群中再次回头,这次她没有回避。两个人的视线相遇了,目光在对方同样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两秒钟,然后各是移开。
那男人下了站台,停停绕绕穿过纷乱紧凑的自行车流,上了便道,到她刚才买过酸奶的冷饮窗口去买冷食,边走边侧着身子用一只手掏裤兜里的钱。
她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他捧着一个撕坏的雪糕包装盒走进这片树荫。隔着几个人她也能感觉到听到他在大口喀哧喀哧咬冻得硬梆梆的雪糕,咀嚼肌一下一下地牵动冰冷雪白的奶晶在热烘烘紧硬的齿腭间粉碎融化。……她向一边悄悄移挪了几步。又一辆公共汽车进站,站在他们之间,周围的人纷纷跑向站台,投入耀眼的阳光中。
这一瞬间,他们四周没有任何人。
她情不自禁看了他一眼,他佝着腰哈着嘴皱着眉全力以赴地吞咽着冰凉的雪糕,接着,侧眼看她。再也不能视若无睹了,他们俩脸上都作出认出对方的笑意。
“你也等人?”她点点头。“我也等人。”他向她靠了几步,递过仍盛有数支雪糕的纸盒。“快邦我吃两根,我不行了,雪糕也快化了。”
“我不……刚吃过。”“就别客气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犹犹豫豫伸手在纸盒里,欲拿又止。
“拿两根,两根。”他不由分说,拿出两根雪糕拍在她手里,自己也又拿起一支绕着解纸,嘴里边嘶嘶吸着气:“真凉,牙都倒了。”“干嘛买这么多?”“多买多吃呗。本来是给我等那主儿预备的,她没来,就只当是给你买的吧。”“纸别扔,小心卫生检查。”她碰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头一看,见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儿在他们身旁,盯着他手里的雪糕纸等待。他们相视一笑。他对老头儿大声说:“大爷,你甭费劲我这纸不会扔在地上。”接着他连她的纸一并拿过,塞在纸盒里,大步向不远处的一个果皮箱走去,把纸盒团成一团塞入投掷孔,一手各举一支裸体雪糕回来。“你等的那个人还没来?”
周瑾抑郁四顾:“也许出了什么事。”
“说不定不来了。”“会来,我想他会来,我们说过,不见不散。”
“都这么说,都约得死死的,可到头来该来的总是不来又有几个是等到的?”“你们也说了不见不散?”
“一样。”关山平微笑着说,“这个俗套儿不具有任何约束力。”“他一定是碰上了什么事,过去从不失约。”
时已黄昏,夕阳敛尽光焰,缩为猩红浑圆一团,直线坠落。天仍很亮,微风袭来,些许凉意。街上的车流稀了但闲人更多了。前方十字路口愈见热闹,小商小贩出市了,五光十色的服装摊密密丛丛布满路口四周。“估计咱们等的人全不会来了,起码今天不会来了。”
周瑾闷闷不乐地一语不发,十分失望。
“显然你是第一次挨涮。”关山平安慰周瑾。“没关系,多涮几次就好了,就习以为常了。”
她白他一眼。“真的。”关山平推心置腹地说,“你瞧我,天天在全城各个路口等人,从来没等到过,仍然乐此不疲。别让我等着,等着便一劳永逸。”“从来没等到过?我不信。”周瑾微笑。
“从来没等到过!来的都是我不想见的人。”
“你等谁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所以来的不是我等的我一眼就能认出。”
“可逮着你啦!”随着一声喝,那个戴红箍的老头儿从树后跳出来得意地指着地对关山平说:“捡起来。甭废话。”
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出现了两根雪糕棒,关山平的雪糕几乎没吃因而没化成半截,再一看周瑾,显然她吃完雪糕随手无意地把捧丢在脚下。“有什么呀,有什么呀,逮着就逮着您何必那么兴奋。”周瑾未及动作,关山平已迅速弯腰将雪糕捧捡起,掏出钱给老头。大声说:“不就是点款么,搞得跟打了多大的胜仗似的。”
“什么叫兴奋?我这是管你!不对呵?”老头儿声色俱厉。
“对对,您全,我全错,您可有理了。”
“走吧走吧。”周瑾拉关山平,“交了钱就别跟他说了。”
“不是。我就纳闷,人怎么都这样,占点理就跟雷霆万钧逮贼似的,这要让他占个天大的理儿,我还别活了。”“你什么呢?你给我回来!”老头儿在后厉喝。
“我不回来,你有本事追我!”关山平被周瑾拉拉扯扯地快步走,挣着身子回头冲老头减。
“你冶什么气呀?”周瑾紧紧挽着关山平,不让他停步。“这点气就受不了还是人么?”
关山平笑了。周瑾含笑责备道:“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还得我安慰你。”“不就因为是个老头儿么,真正穿官服的我也敢对他说什么。”二人拐入一条僻静林荫斜街,脚步慢下来。
“这是哪儿呵?我怎么不认得?”关山平打量着四周黑黢黢静悄悄的院落房脊。长的围墙沿街曲伸逶迤不休,遮住了所有门之窗口灯方人语,使整条街显得空旷但不荒凉,因为街树郁郁葱葱。“我也没来过。”周瑾说,“没想到城里还有这样的路离大街那么近。”“这下去通哪儿?”她问。
“不知道。管他呢。你们原来打算上哪儿?”他问。
“没说好,只想见了再定——你呢?”
“也没准,只想到了再说。”
“那咱们就走下去吧,看这条路通哪儿。”
“你本来等谁?”“我的那一个。”周瑾低头看着自己一眼交替的脚尖说。“真是么?
我可知道很多人经常搞错。“
“我想是,”周瑾抬头看了关山平一眼,又低下头。“当然有些出入,但我不扩剔。”
“等不及,怕耽误?”“怕没有。”“万一有了呢?突然出现了,你怎么办?”
“不知道,自认倒霉呗。”周瑾笑着抬头注视关山平。“我没你那么浪漫。听说……”
她笑着往下说了。
“我知道你听说了什么,听谁说的。”关山平故作悲壮。“我虽准备死等,不将就。”
“你真相信有么?真的存在?”周瑾好奇地问。
“绝对相信,问题仅仅是机缘。”
“听说你到处化缘。”“殚精竭智,始终待机,相对而动。”
“怎么想的?”周瑾笑。“穷且益坚?”
“你不妨将其称之为一种追求。”关山平得意地说,“相当执著的追求。”“怕到闷的吧?”“你这么说我就不你了。”关山平严肃地对周瑾说,“老是把高尚的感情庸俗化刺打击。”
“没有没有。”周瑾笑着说,“说着玩呢。”
“你这么着特别妨碍我跟你掏心窝子。”
“千万别,我不啦。”“爱听?”“还行吧。”周瑾笑。
天暗下来,林荫上树影重重,他们走过一座小石桥,桥的河沟接近干涸,茂盛青草几乎覆没了小河,墨绿淳着白沫的河水稠成浆体,小心听才能听到静止水面下的汨汨流淌声。
“不是生下就会这么多情,也就是这二年才开始追求。”
“那你生下来都干嘛了?”
“玩来着……你是说多年前吧?刚走进人生?”
“刚懂事。”“当时,刚懂事我就坏有特别强制想要改变迅速改变自己一穷二白面貌的愿望。”后来呢?“”我爷爷死了。“”什么意思?“”留下一间房呵。“”怎么啦?谁死不留房?留一间都是少的。“
“是地方呵,临街。”“于是呢?”“于是的就开了一个饭馆,专门经营特色饭菜。”
“你发财了?”“我倒闭了。用了坏人,周围群众把我的特色饭菜称之为妙脚丫泥鼻涕芡鸣屎氽丸子粘痰打卤虫面广为传播,我于屡次大酬宾提篮小卖送货上门仍毫无起色。”
“后来呢?”“后来我觉得特别需要理解,于是便改了追求为精神追求。放弃荣华富贵天涯海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的一生真是充满追求的一生。”“对对,说的太对了。现在我已成了毛主席说的那三种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听着特腻是么?”
“听着特感动,真的真的,特为你难过,真是好人没好报。”
“同情我?”“不是,就觉得特别不易。一个民愤极大的几乎丧尽天良的人尚且不忘追求越是艰验越向前,那是一种什么精神?”
“朝笑我?拿我开心?我这人可脆弱。”
周瑾咯咯笑。路灯忽然华光齐放,勾勒出一条街的轮廓,他们沐浴在雾状的光明中。有少年在黑暗处憋着嗓子喊:“嘿!街上不许手拉手。”
周瑾蓦地伸回自己的手,羞红脸。
关山平也讪讪的。周瑾回到家时,脸上仍自带着笑意。他轻轻拿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走进来,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
我正倚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看报纸,闻声抬头。
“回来了。”“你还没睡?”她走进来,面带笑意。“等你呢。”我把报纸翻了过来。
继续浏览。“你不回来我哪敢睡?”
“你今天怎么没去?害得我等了半天,傻子似地一个人站在车站,人家都看我。”“还说呢,刚出单位门就碰上一个人,缠着我没完没了地说话,走都走不开。”“谁呀?”“谁呀?赵蕾,你的好朋友。真拿自个不当外人,也不知又跟个什么人了,找我哭诉。当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惹得人都看,好像我跟她怎么啦似的,什么事呵?我还得安慰她,烦透了。”“人家信赖你。”周瑾笑着说,“她老跟我说,特喜欢你。”“我用得着她喜欢么?
她还是别喜欢我的好。我又不是熊猫不被喜欢就不珍贵了。“
“你这话要让她听见伤心死了。”
“那就让她死吧,反正她不死在心这儿也得在别人那儿死。我也看出来了,她那颗心是迟早要伤,别人不伤,自己也得伤了。”“你太损了,回头我小告她。”
“告吧,就说我说的,像她这样的趁早死了算啦!活着也怪没劲的,别人看着也着急。”
“我不,我告她你听了她的诉说回家就长吁短叹,打心眼儿里心疼她。”“你饶了我吧。”我俩一起笑。“你后来去哪儿了没等着我?”
“哪儿也没去……也碰见一个人,就站在那儿聊了会几天。”“我后来去了,八点钟,没看见你们。”
“后来我们就到一家冷饮店坐着聊去了,我们也不能老站街上。”周瑾笑,神态从容。
“谁呀?我认识么?”“你不认识,原来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后来调走了。”
我看着她笑:“男的吧?”
“对,没错。”周瑾晃着头笑,看着我。“是男的。”
“我猜也是男的,要是女的哪至于聊那么长时间。”
“吃醋了?”“我才不吃醋呢,”我笑着把报纸放下,从床上坐好,“谁像你呀?整个一个阎锡山的老乡。”
“哟哟,还说不醋呢,脑酸得都能蘸饺子了。”周瑾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一起聊天来着。”
“不要那么我岿嘛,谁也没说你们干嘛了。”
“德性!”周瑾一甩手站起来。“越说你还越来劲了。”
“这就瞧我不顺眼了?”
“别没完呵,说两句得了。”周瑾摔帘子出卧室。出了门又回来问:“你吃饭了么?”
“吃了。”我安详地说,“你呢?吃了么?”
“没有。”“聊了一晚上那男的也不请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