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3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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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邱随便吃了点东西,就按着地址去找那个走私巢子。由于昨晚的共同遭遇。我和老邱今天挺亲密,一边走一边说笑着。看到街的警察,我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产生了安全感。老港客给我的地址是一条宽大巷里的一条小巷子。我们走进巷子时,两边侬都在外面择菜、吃饭。洗衣服,烫了头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结伴去上学,看到我们去上学,看到我们进去,纷纷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数着门牌,在一房屋装着铁栅栏的木门前停下来,对照认定后,我上前拍门。半天,一个穿着碎花短衫裤、蓬着头的中年妇女打开木门,隔着栅栏问我找谁,我跟她讲了来龙去脉,她焦黄浮肿的脸上毫无表情,用方言咕噜一句。“我说什么?”我侧目凝视着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讲普通话。”“没有这个人。”她气冲冲地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喊了一声。
“不可能,你听我说……”
中年妇女什么也不听,走进光一昏暗的里屋。一会儿,里屋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纺绸衣衫,活象电影里汉奸的脸堆笑的中年人,他廉恭地听我再讲了一遍是谁来的之后,和气地说,他不认识我说的那个老港客,一一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过我要想买电视的话他也许能帮忙,可以请我进去谈谈。说完他打开铁栅,放我们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铁栅栏锁好。
中年男人请我们进了放满古老家具的里屋。屋顶很矮,上面有一个阁楼。一个眉清目季的女子坐在一边穿珠子制作一种精致的刊包,据说这种手工坤包在日本和香港卖价很高。自称姓林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请我们一一落座,亲自动手用一套小巧的茶具为我们泡制工夫茶。将开水基入一盏装满茶叶的盖碗中闷一会儿,分别沥入三只极小茶盅。我和老邱拿起茶盅一饮而尽,立刻感到喉咙被凶猛地蜇了一下,茶水在这儿已经变成具有强烈刺激性的饮料。我被这种出人意料、这样的茶搞的目瞪口呆,好客的主人微微一笑,又往我们的茶盅里沥满茶,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二位真的要买电视机?”
“当然,要不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吗?”我哑着嗓子说。心里十分窝火,明知道老港客在捣鬼也毫无办法,“你现在这儿有吗?”“二位要看看?可以的。”
老林起身出去,老邱探过头低声问我:“怎么回事,你找的那个人不在?”我看始终无声无息坐在一旁低头做活的女人,仰脸瞅瞅屋顶一片寂静的阁楼,没吭声。
老邱还要说什么,老林撅着屁股同一个小伙子抬进一台包装完好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我们站起来。
“瞧,包装都没有开封,很好的日本东西。”老林拍着包装纸箱夸耀说,“要不要打开看?”
我光顾瞧那个小伙子,分了神。他非常象昨晚打了我一棒的流氓,我不能断定,因为这些留着长发的南方人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同我们北方人比起来他们更象越南人。这个小伙子注意到我在打量他,冷冷看我一眼,站到一旁抽起烟。老邱、老林一起打开包装箱,抬出一台崭锃亮的电视机。
“没有电,无法试了。”老林说。
“我们旅馆有电,到时候可以抬去试。”我说。
“你们住在哪个旅馆?”
我没张嘴,老邱已经告诉了老林。那个小伙子仍然冷漠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感兴趣。
“很近嘛。”老林说,“要不要现在就抬去?”
“不着急。”我说“你这机子什么价?”
老林轻描淡写地说了个数,我一听立刻急了。老邱也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问我“怎么这么这么贵”你怎么联系的?“
我对老林说:“太贵了,别人告我的可不是这个价。”
“这里都是这个从。”那个小伙子突然粗暴地开了口,“没钱就算啦。”“那么,你林多少台?”老林慢悠悠开了口,“多的话可以便宜些。”“我要多你有吗”“多少也有。”
老林笑了。“立刻可以给你搬来。好啦,我给你便宜,一英寸一百元怎么样?”
“不行!”老邱断然说,“这人价我们根本用不着到这儿买。”“这个价我们不能接受。”我对老林说,“你还得再降。”
“我不赚你钱呐,”老林语调夸张地说,“你到外面打听打听,都是这个价,公平价。”
“我知道有便宜的。”“哪里?你带我去好啦。
“不谈了。”老邱对我说,“咱们走。”
我看老林,老林摊开手:“那就算啦,你们不买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告诉你们,再到哪里都是一们的。都是这个价。”
他招呼小伙子把电视放回包装箱,不再理我们,我和老邱出了这个发着老味的屋子,来到外面街上。老邱跟我急赤白脸地说:“你他妈办的这叫什么事?整个一个谁都不认识谁,干让人诈,跟在街上买有什么两样?还眼巴巴飞来,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还以为这是丈母娘家呢。”
我忍气吞声叶他骂,为自己分辨:“不是我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去你妈的少开玩笑!我长叫你捋直了,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吃不上喝上不,想玩个妞儿还差点让人打死。买飞机票去。老子走人。你那车呢?是不是也没有?”
“你要走了,那就真没了,什么也没有了。要是你回去能交代,那咱们就走吧,说实话,我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想!”“活日你大爷!”老邱破口大骂。
中午,我在市场买了只烧鹅,两瓶酒,回旅馆请满脸晦气的老邱吃了一顿。他不再骂骂咧咧了,其实他最懂做买卖宁啜茶根儿,不饮白水的道理,吃过喝过,他开始把希望奇托在张燕生身上,一个劲问我他来了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我说,“他的路子都是李白玲的路子。”“李白玲有办法。”
“她有屁办法。”“她说地。”老邱张着油汪汪的嘴说,“她跟我说过她有办法。”“那纯粹是老鹰和家雀的关系,她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听罢了。”我跟老邱说再去老林那儿一趟,老邱不愿去,说困,要睡觉。“那我自己去,你别出去,接燕生等我一起去。”
“你快点回来。”街上阳光强烈,人们在烈日下奔走,我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一纸袋荔枝,边走边吃,把果壳扔在地上。路过一条街的一溜卖洋杂货的摊子时,我蹲在一个瘦小国人的摊前买了瓶“风油精”,拧开往太阳穴上拱,皮肤上立刻感到凉浸浸、火辣辣。我看他铺在地上的白布上画着拙劣的录音机,便随口问他:“他也卖这个?”“是的。”小贩点点头,神秘地问我:“你要多少台。”
“有电视没有?我对电视感兴趣。”
“那可贵。”“多少钱?”“很贵的啦,都是从外边带进来的,很贵。”小贩卖起关子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我。
“你说多少钱吧,”我不耐烦地说,“跚也得有个价。”
小贩十分倨傲地说了个价。我呆了,便宜得我都呆了!几乎是折成港币的香港原价。
我初以为听错,瑞以为小贩拿我打哈哈,接着禁不住喜笑颜开,一把抓住小贩的肩膀问他有多少台。
“你要多少台嘛。”“有多少要多少。”小贩好觉要低了价,想往回缩。我牢牢抓住他并告诉他:
“多一个子也不行!”小贩被我捏的龇牙咧嘴。
老林一家人正在堂屋围着一盆肉羹吃饭,见我进来,老林忙把我让进里屋,包括上午那个小伙子在内的一帮烂仔正在里屋抽烟喝茶聊天,我进去都不说话了,一齐看我。我在旁边的一个张椅上坐下,老林又要沏茶,我说免了吧,还是给我杯白开水。老林倒了杯水给我,阁楼上传来飞机播出的隐隐戏曲声。“怎么样,找到便宜的电视了。”老林含笑问。
“是。”我点点头。“比你的便宜一半。”
“有这样的好事?”老林和那帮烂仔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拿了根牙签剔起牙,“呸呸”
往地上吐了几口肉潭。“在谁那儿买的?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能告诉你吗?”我拿起烂仔们放在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悠闲自得地吸。
“不能。”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老林剔守牙也点上一支烟,笑着说。“如果有的话你还到我这儿来干吗?”
“找一个人,我觉得他言而无信,太不仗义了。”
说完我冷丁起身冲上阁楼。老港客正坐在藤椅上喝茶,听戏,见我突然进来只是眉毛一扬,并无失态。老林和那帮烂仔蜂拥拥进阁楼。“老先生。”我刚才港客说,“干吗躲着不想见我。”
“嗯,我刚到,听说你上午来过。”老港客说从容地说,“坐吧,你们出去。”他挥挥手叫那帮烂仔出去,示意老林留下。“听说你上午跟老林谈过了,怎么样,还满意吗?”
“满个屁意。”我抱肘走到老头面前,“你跟我说好的是什么价”?老头厚颜无耻地说:“我说的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要随着供求情况浮动的。现在海上查得严了,进量少了,价格当然要涨一下啦。”“你涨得也忒狠了,总不能让我们无利可图吧。”
“你跟他谈的是什么价?”老头问老林,又对你说:“人瞧我的确不知道”你们谈的情况。“
“一英雨一百。”老林小声说。
“不高嘛。”老头转向我说,“据我所知,这就是现在的公平价,你要的台数也太少了,不过几十台,几千台我倒可以便宜你一些好吗,既然我原来答应过你,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这人出尔反尔,每英寸再让你两元。”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不老实。”我盯着老头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就在刚才我在路上随便问了小贩,他出的价……”“那你买他的好啦。”老头找断我,反唇相讥,“也省得我这人不老实的老头让你麻烦。”
“是呵,谁叫我这人死心眼呢,谁叫我这个傻乎乎把你当半个朋友看吧。我本来想如果同样的价钱我宁愿买你的,交个长久朋友,以后也还可以继续有个来往。”
“没想到你这个人还很喜欢交朋友。”老林讽刺我,继而坚决地说,“我刚才说的价钱是最低限价。我看我们不必谈,阿么是要么否。”“老杂种,你最好赶紧溜回你的帝国主义主子那儿去,小心我叫你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滋味!”
老头不动声色,老林冷若冰霜,我下了阁楼,众那群虎视眈眈的烂仔中穿过,扬长而去。表面上神气十足,心里却充满失败。羞辱,尊严受到践踏的感受。
老邱不在旅馆,房间里空空荡荡。
我羡慕张璐,我象野生动物羡慕驯养动物。
我爱慕张璐,就象一个人爱慕自己年轻的照片。
我在服务台张璐的姐姐张霁电话,旅馆的电话很难打,拨了近一个小时才通。张霁来接电话,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璐的朋友,是张璐让我来找她的。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我心一酸简直想挂了电话,平静下来后问她有没有一个叫徐光涛的人拍电报来。她说没有,干脆简洁不多说一个字。我问她能不能搞辆卡车,我买了些东西想运到,她问我是什么。我说是彩电,她犹豫也未犹豫说不行!我见话不投机只得把电话挂了。老邱还没回来,我翻翻记事本,看见李白玲留的几个地址和电话,便又拨起电话。这次电话很好要,一拨就通了,接电话的是个普通话标准的女人,我说我打谁,对方说他和李白玲出去了。“什么?”我了吃了一惊,“他和谁出去了?李白玲来了?”
对方警惕了,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李白玲的朋友,这个电话就是她留给我的,又问她李白玲是什么时候到的,他们出去干吗去了。“昨天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出去干吗去了,好象是接人去了。我不知道,过会你再打电话吧,他们一会儿大概就能回来。”我放下电话,抽了支烟,又打电话。那个女人说他们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知道。
我又给张霁打电话,总也不通。这时,我听见老邱和燕生大声说笑着从楼梯走上来,忙放下电话迎上去。燕生和老邱出现在楼梯拐角,燕生看到我立刻咧开嘴笑:“你好呵,听说你昨晚中了游击队的伏击。”
“老邱告你了。”我笑着说,别提了,整个一一个黑社会的感觉。“进了房间我问燕生:”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飞机又晚点了,我真怕今天又来不了,听说你们成了反扫荡中的皇军,吃不上喝不上。”
“李白玲来了?”“不知道呵。”燕生惊讶地问我,“她跟你说要来了?我这几天没见到她。”“听人说她也来了。”我注视着燕生。
“不知道,没听说。她来是不是有别的事呵?管她呢,爱来不来。”燕生的表情象孩子一样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