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3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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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雪铁龙”也像他的西服一样旧了,车身和玻璃上落满灰尘,前日下雨,还溅了一些干泥点,当年那么时髦的样式现在夹在那些崭新的“沃尔沃”“尼桑”车中活像个寒碜的嬉皮士跻身于衣冠楚楚的绅士行列。
坐在他的车中可以听到马达轰鸣时噼叭作响像国产洗衣机发出的噪音。
我有个预感,他知道我现在的成就,可他一句不问。我问他的近况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还那样儿,老样子。”
我感到尴尬,无话可说,便没话找话,问他这车包一个月要多少钱?他反问我:“你要包么?”
“不不,”我说,“我的有些朋友需要包车,我可以介绍他们找你。”
“我这车已经给人包着呢。今天没事,出来拉几趟。”
我转而问他结婚没有?他说没呢。我主动告诉他我已结婚,并有了孩子。他嗯嗯哼哼听着,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驾驶。
遇上红灯,我们在路口停下,我看到路边那间他第一次请我们吃饭的法国餐馆。这间当年名噪一时的高级餐馆在这几年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豪华饭店和粤菜馆中变得默默无闻了,门口甚至摆出招揽路人的特价菜牌,用廉价的套餐吸引顾客。到了目的地,我掏出车钱给他,他问我要开票么?我说不用。我给他留了我的新地址和电话,让他“没事找我玩去。”他说他还是老电话“没变”。然后招招手把车开走了。
我想他不会给我打电话的,而我早已忘了他原来的电话号码。
十
邢肃宁是那种徐娘半老但精力反而更加旺盛,精神总是处于亢奋状态的女干将。我是在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上认识她的,仅聊了几句,便被她慨然引为知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待人接物有一股丈夫气,极豪爽极热情,作风硬朗,虽然有时给人一种强制性赠与的感觉。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忙的。这些年总是以一种冲刺速度在交际在创业在破产在上窜下跳。月余不见,便不知她是什么身份。我手里她的五花八门的名片足可开一个小型的私人收藏展。我想和她联络时,常常看着一大片电话号码为难,不知哪个是她现在使用的。我国沿海的每一个特区新兴建时,她都去创过业,亲手创办了数不清的公司、交流中心、工贸大厦和文化城。她在北京有一家颇具特色的云南菜馆,在那儿你可以遇见形形色色的社会名流:气功大师、沙漠旅行家、颓废画家、摇滚歌,以及政府 高官影视红星大小记者使馆官员还有我这样的写字师傅。她经常打电话令我去见“一个人”,都是她认为我应当一见的,对我大有用处的人,每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我甚至在她那儿重新认识了我的一些熟人。我们在她那儿吃饭、喝酒、互相恭维。而她则周旋其间,为我们寻找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设想各种携手合作的可能。她有一种本能,一种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不能容忍有作为的人互不相识。我们一些常到她菜馆闲聚的食客暗地里送了她一个谑称: 侃姐儿。
那天,我奉侃姐之召赶赴她的餐馆,一见面她便携着我手引入雅座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一会儿让你见一个人,太好了这个人,对你太有用了。”
我素知侃姐脾性,也不多问,笑吟吟地坐在一边饮茶等饭。侃姐的厨子那是第一流的,据说给龙云做过饭。
雅座间已坐了一些半熟脸的各路贤士,正在和侃姐起劲地谈论法国奶酪。我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侃姐准备把法国最好的奶酪引入中国人的餐桌,现在正办这件事呢。
侃姐道:“什么汉堡包、皮扎饼那都不行,哄小孩的玩艺儿。真正讲究就应该吃奶酪,营养又好,口味又正。要论西餐,美国人怎么能和法国人比呢?”
有位见多识广的电影编剧赞同侃姐的观点,提到他在一位外国人家中品尝到的进口奶酪的口感和咬头,口涎满嘴,津津有味。
侃姐断然批驳:“那不正宗!你没见过真正的法国奶酪——这就觉得满足了?那编剧申辩:”是法国的么,我看到那上面贴着法文商标。“
侃姐同情地望着他:“那是人家蒙你老外呢。法国奶酪也分好几等呢。真正正宗名牌的每盎司比金子还贵,在法国也都是上等人才能品尝的,能让你像吃猪油似地大口啃么?”
“肯定不可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就像我们,也犯不上拿茅台招待外国人,‘二锅头’他们已经觉得很够劲了。”
编剧自找台阶:“反正下等的都这么好吃,上等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时,在座的人纷纷转向门口笑说:“来了来了,许爷来了。”
我扭脸一看,见许立宇傍着一位正当红的英语歌星小姐赫然立于门口。他含笑步入餐间,环顾摇手致意。
那些傲然踞座的贤士名流纷纷起立躬身相迎,拱手赶着一迭声叫:“许爷,许爷,您这边请。”
侃姐连忙起立,把我推上前去,笑对许立宇说:“给你介绍个作家——这位是我的小兄弟。”侃姐对我二人道:“你们好好聊聊,准合得来,都是风流种子。”
“我们认识,多少年的哥们儿了。”许立宇一把捞住我的手,用力摇握,满脸笑容。
“你们认识?那更好了,更得好好聊聊了。”侃姐推我二人入席,对伺立门旁的服务小姐道:“告诉伙房,可以走菜了。”
几位华服盛妆的太太都招手莺声燕语地叫许立宇:“许爷,坐我这儿。”
“不不,我先抽支烟,一会儿的。”许立宇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上一支,退坐在桌旁壁下的沙发上。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许立宇问我。
“常来呀我。”我把桌旁的一把椅子调过来,面对他坐下。
“怎么没见过你?”
“噢,我这一阵儿没怎么来。”
服务小姐开始穿梭上凉拼,按箸斟酒。
有女士催促许立宇:“快来呀,许爷,我们可开吃了。”
“你们先吃,我们哥们儿好久没见先聊会儿。”许立宇大口吸烟,他的脸色和我前些时偶遇时并无多大差别。
“快来吃,小许,没你就不热闹了。”侃姐交臂趴在桌上叫许立宇,又笑对我说:“这人特神,你呆会儿听他给你讲他遇到的那些事,都够写个好小说的。你今天算是抄上了,到时候得了稿费别忘了有我一份。”
“你怎么不吃?”我拿起筷子问侃姐。
“我不吃,我呆会儿下去吃,我今天是陪你们。许爷,今天又碰上什么好玩的事了?说给我们听听——别光埋头吃。”
许立宇在桌对面笑笑:“没碰到什么邪事。”
“没再碰到妓女拉你的客么?”
一桌男女都笑了。
“我们这小兄弟勾引女人可有一套了。”侃姐笑对我说,“你那两下子根本不行,差远了,根本比不上我们这小兄弟。”
“是是,我知道。”
“真的没碰上什么事。今儿我不是跟您跑了一天,就刚才去拉了趟她。”许立宇一指和他同时进来的歌星,“然后不就一齐到这儿来了?”
“那你就说说你遇上的那个小妓女的事儿。”
“你们不是都听过了么?”
“有没听过的,你没听过吧?”侃姐问我。
“没有。”我抬眼望了下许立宇。
“听过再听一遍。”几位女士尤为起劲儿,“说吧。”
“那天我去首都机场送客,回来一个女的要了我的车……”许立宇看看我,吞吞吐吐地说,“她去那地方特别远,整个绕了全北京,往西都快到石景山了,到了告诉我没钱……”
邢肃宁打断他:“你不能这么讲,你得学她是怎么说没钱的。”
“没带钱,带这个了。”许立宇双手拎着餐巾在腿上作了个撩裙子的动作。
一桌人哈哈大笑,女士们的笑声尤为尖厉,东倒西歪,开心之极。
“这回讲得不如上回好。”邢肃宁批评,“省略太多。再讲一个,你那回是怎么拉一个精神病去天津迎接外轮的。”
“没意思,讲过多少遍了。”许立宇频频用眼睛瞟我。我避而不看他,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东张西望找火。
“那就讲你和那个法国小姐的爱情故事,她是怎么看上你的?”一个不知是干什么的迟暮美人娇声开口。
我感到被人用肘用力杵了一下,抬头看到邢肃宁笑眯眯地盯着许立宇说:“对,就讲你和安德蕾小姐的浪漫故事吧,这可都是你亲身经历吧?”
邢肃宁扭脸对我说:“看不出来吧?我们小兄弟还能被法国姑娘看上,爱得死去活来。”
我转脸看许立宇,看到他脸上浮起颇为得意颇为自负的神情。
整个故事的详尽过程,我无法一一复述了。许立宇倒是讲得十分细致,有铺垫,有渲染,有人物,有情节,脉络清晰,活龙活现。但在故事精采处不时被哄堂大笑所打断,并被其他听众的点评、感慨、雅谑所转移,造成了某些段落的衔接断裂,起因不明,后果无踪。特别是故事讲到一半,邢肃宁接了个电话,她的一个朋友要用她的车接人,她便派许立宇跑了一趟。故事的后半部分是由那些熟知情节的妇女们七嘴八舌补充给我的。讲述者众多,观点不一,记忆各异,后面的情节便有些莫衷一是,很多地方互相矛盾。妇女们为此还吵了起来,争论的结果使故事形成了有多少名妇女便有几个结尾的开放性结构。故事大致如下:安德蕾是个以法语为母语的白种姑娘,她来自加拿大的魁北克,曾在台湾学了口生硬的“国语”。从她来到中国后的种种迹象看,她似乎是个雕塑家。至于她为什么要来中国,又不是短期旅游观光,主要有两种说法。比较正式更具说服力的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是个医生,和白求恩一样曾经是美国共产党党员,虽然在五十年代退了党,但对中国较之一般北美居民要关注一些。她的父亲曾对她说要注意中国,这个国家将在下个世纪成为重要的大国,如果你想有个远大前程的话。这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本世纪六十年代就对自己的女儿讲了这番话,不能不说是颇有眼力的,那时我们自己还没有想到要搞四个现代化。据说这位医生在股票生意上也从未失过手。第二种说法近似于无稽荒诞,说是这位安德蕾小姐去美国游玩,在华盛顿动物园看到中国赠送的大熊猫,被大熊猫的憨态所吸引,遂起意去拜望和这么可爱的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
总而言之,她来了,成了个混迹中国街头的外籍浪人,并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感情。她为自己取了中国名字: 安兰馨。她是在邢肃宁的餐馆遇见许立宇的。当时在场的一定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出色的中国人,但一个外国人,又是个雕塑家,能有什么眼光?她看到的只是肌肉、骨骼和那张硬纸板一样的皮肤。她不大能理解那些聪明的中国人的俏皮、机智,反倒被一个沉默的典型黄种人所震动。许立宇刚洗完澡,短硬的黑头发在刺眼的电灯光下散射出钢蓝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的脸阴影重重倍加忧郁,有一种版画效果,令安兰馨小姐心醉神迷,柔情满腔,犹如大熊猫的形象所带给她的那种罕见的惊喜。要知道,特别是艺术家,对新的造物形态有一种梦寐以求的向往。外国人是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的,当一种发现处于稍纵即逝的情势之下,他们决没有我们中国人待其再现的耐心和信心,他们会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眼前的机会。安德蕾小姐当场便露骨地表示了对许立宇的好感,或者说,她纠缠了许立宇。
她公然对在场的人说:“他吸引了我。”接着那对蓝眼睛便如闪烁不定的猫眼盯住了许立宇,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任何旁观的中国人都会比当事者尤甚地害臊。
有人问安德蕾小姐:“他什么吸引了你?”
这句话引起了笑声,因为这里有隐约的色情味道。
安德蕾回答:“他的眉毛。”
那是一双扫帚眉,又短又粗,呈倒八字。许立宇本人也觉得这近乎开涮,不免说些自我解嘲的话:“你完全可以也刮出这样一对眉毛。”之类的。
安德蕾很认真,道:“是眉毛,这眉毛使这张脸显得伤感,不管他是在笑还是表示开心,这眉毛始终在给你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悲伤如此醒目地刻在一个人的脸上。”
中国人都笑了,许立宇许爷则更窘了,他连忙否认,他不悲伤,心里很快活。
安德蕾答道:“我并没说你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
没人知道许立宇的真实感受,他自己也始终是嘻嘻哈哈像是一件可笑的事。再三表白他从未对此事认真过,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为安德蕾小姐凑趣儿,“我才没那么傻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