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35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然,他照样为受到一个外国姑娘的青睐甚感得意,他的毫不为其所动更加重了这种得意感或者说使他有了一种优越感。
这个由许立宇本人讲述的情节受到了一个自认为对外国人有更深了解的女士的质疑。据这位女士讲,即便是一个操法语的以放荡著称的加拿大姑娘也不可能如此公然地表达对异性的喜爱。其实人不分种族、信仰、民族习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行为上是一样的。如此描述纯系对外国人的想当然毋宁说是对全体雌性的侮辱。
照这位女士的版本讲,安德蕾小姐并非对许立宇一见钟情,实际上,她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许立宇。那天晚上,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很热情,对中国说了很多恭维话,仅仅是为了使表达更易解、更形象,她在恭维黄种人的脸型优势和对美术创作提供灵感源泉的例证时顺带用许立宇的那张脸做了教具。
真正产生感情冲动的是在以后。
安德蕾小姐包了许立宇的车,到郊外去挖她雕塑所需的胶泥。
那是块风景极为优美的田野,远处隐约可见清代帝后们的红色陵墓。安德蕾小姐挖泥时心旷神怡,被风景撩起如絮情愫,那颗芳心本正处于搭弓上弦、一触即发之际。合该有事,那天忽至雷雨,将一个美丽鲜艳的白种小姐淋得愈发醒目。你们是了解外国人的,除非下刀子,否则无法使他们的心情变坏,他们在劳动时有一种野蛮人发泄体力时的欣悦。安德蕾小姐干得更带劲了,她甚至脱下衬衣像我们中国人用报纸包排骨那样包着一大块赭红色的胶泥跑回汽车。照这位单身女士的刻薄讲法,我们那位许爷都“看傻了”,任安德蕾小姐半裸着冻了半天,还算天良未泯,更主要的也许是怕沿途的交通警察加以干涉,才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安德蕾小姐披上。又怎么能知道他不是想给安德蕾小姐一个相等的肉体刺激呢?
我们这位许爷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们驱车回到了城里安德蕾小姐寄居的饭店。可想而知,两个人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于是在房间的卫生间内先后洗了澡(这是确凿无疑的)。之后,才发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段故事,包括蓝光的感召。但安德蕾小姐动情的并非眉毛,而是许爷的嘴唇。她认为那总是紧闭的、像黑人一样憨厚的青紫色的嘴唇十分伤感,十分神秘,如同一把锈锁,锁住了无数令人伤心的故事。偏那些故事又像酒精一样易于挥发,一旦张口,顷刻弥于无形。因而安德蕾小姐不待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便已经泪眼盈盈了。
她没有把许爷当作那种礁石般的经得起冲撞洗刷的男人,而是把他当成易碎的、怕遭雨淋的、只能头朝上的日本电器精心地爱惜。她拒绝了许爷这个人或者说压根没邀请他,仅留下了他的衣裳。她很喜欢许爷这位男式上衣的中国气派,这对她无异于奇装异服,穿上便不肯脱下来,对镜搔首,沾沾自喜,这件中式男上衣在安德蕾小姐恍惚、不可捉摸的思绪中成了她和中国融为一体的象征。
她对神奇和不可知的向往还表现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在代表中国从古至今一切的华丽、高贵和至尊无上的天安门广场上,由我们这位黝黑的许爷骑来一辆果绿色的人们常看到心忧如焚的少妇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赶赴医院的微型三轮车,后座上坐着那位金发碧眼穿着男上衣的安德蕾小姐,招摇过市。
毫无疑问,这景象很美,足令安德蕾小姐获得她坐在“雪铁龙”汽车里所得不到的满足。她完全可以对周围自行车队的中国人脸上的惊骇表情视而不见。安德蕾小姐追求美感,她有一双和我们中国人感光度不同的眼睛,陌生的中国城市使她的眼睛变得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单纯、透明,具有鉴赏力。
她把那块从苍翠、水淋淋的中国田野中挖出的赭红色胶泥,斧斩刀削为一颗许爷的头颅。后来我在许立宇家看到过那尊头像。的确是许爷的头,一眼便可认出,但神色我感到大相径庭,那是一种我从未在许立宇脸上发现过,其壮烈其狰狞大抵只在梦中才可想象得如此淋漓尽致。也许安德蕾是个浪漫主义艺术家,也许她确曾焕发了许立宇的某些资质,也许是那些红色的泥土天生造就了一种气势,表达了一种与模特儿无关的蕴意。
看得出雕塑家在作品上倾注了理想,而与理想距离最近的就是模特儿,这不需要中国式的逻辑推演,安德蕾爱上了许立宇。这爱与结婚、出国和缔结中加友谊无关,爱就是事实本身,甚至也并非是爱一个中国人!
争议最大的就是这场爱情的结局。当事人许立宇其时已不在场,各位太太女士各执一词。有的说许爷把安德蕾睡了又抛弃了她。有的说许爷自知不敌根本没敢靠近安德蕾的床。也有的说安德蕾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改主意了。尽管说法不一,但事实很清楚,发生了一次动人心弦的情感高潮,但终未成事,或是成了事但未结正果。在高潮时情绪的陡变起因何在至今是个谜。根据最荒谬即最真实这一科学公式推论,我倾向于接受邢肃宁的说法:安德蕾情欲如炽,约了许立宇到她的饭店房间幽会。为了尊重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她一定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许立宇尽管嘴上一再否认他曾动心,但根据中国男人一向言行不一且并不一定要非有真情才可行动的惯例看,他未尝不是抱着见机行事,得便宜便捞一把的心态进的安德蕾小姐房间。由于所述皆为传闻,未经当事人认可,为避抄袭外国电影情节之嫌,进屋之后的种种作态、行为不再赘述,想来一定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如果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话。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反(邢肃宁原话),那天在那个房间内是小姐扑先生。即便是位外国小姐,到扑先生这步田地怕也是受逼不过,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据说安德蕾像扑鸡似地把许爷扑得满屋乱窜,咯咯叫声扑翅之声不绝于耳。情状如此不堪,安德蕾小姐尚能兴致不减,看来真是痴心可敬。一方面是真逮,一方面是假躲,许爷怕只是一时惊慌,自然假不敌真。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几秒钟的混乱,许爷便被安德蕾小姐手到擒来,置于怀中。其后小姐自然是大施笼络手段,这个她当然是会的。我不明白许爷何以仍能保持冷静,私心窃以为是小姐此时无有一口吴侬软语,一口生硬的国语夹杂几句脱口而出的法语不管内容如何凭其语调之铿锵当令对象如斗法不过的孙悟空时时束裙跳出圈外。
这句话大概是许爷心中暗憋许久,恐惧已久,此时不吐,后果不堪设想。
俟安德蕾小姐正当坦白正当陶醉,并欲进一步坦白进一步陶醉之际,我们这位许爷忽然开口,半是担心,半是谐谑:“你们是不是都有艾滋病?”
此语一出,许爷就是想也不能了。安德蕾小姐犹如旺火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形神枯槁。这实在是个突如其来的却又结结实实的侮辱。与其说安德蕾小姐感到震惊,不如说她感到失望。接踵而来的便是悲伤。她望着这个有着那么一颗漂亮头颅的男人心中诧讶,为爱情悲伤,但悲伤的爱情又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她只冷冷地对许爷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人就不是人?”
安德蕾小姐不知所终。一说是她已回国,把这段伤心史当作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饱藏心底,孤独地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远方。一说是她仍在中国内地漫游,有人看见她和一个黑人青年在一起。
出车回来的许立宇含笑矜持地坐在一旁,像个凯旋的英雄听着人们传诵着他的光荣。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我受不了外国女人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儿!”
十一
“有意思吧?”邢肃宁笑着看我,“今天没白来吧?你只要抓住他,保你一辈子有的写。有些更有意思的故事今天还没来得及说呢。”
我点头:“有意思。”
晚宴结束,许立宇用车送我们回家,车后座挤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娘们儿。为了送她们,我们跑遍了全城黑暗的旮旯。似乎全城的色狼今夜都在等着拦截我们这车半老徐娘,每个娘们儿都坚持让许爷的车后屁股顶着她的家门,才敢下车。许爷一一照办了。
车里只剩下我和许立宇,我发现他那挂了一晚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注意观察了他的眉毛和嘴唇,看不出有什么伤感。如果硬要说他的五官给人以感受的话,弗如说透着一脸晦气。
他一边开车一边打啊欠,使劲眨巴着眼盯着昏暗的大街前方。
“累,真累。”他看了我一眼说,“困劲儿又上来了。”
“你这一天跑多少小时?”
“没点儿,抓着你就得跑。邢肃宁使人使得倍儿狠。”
“她包着你车呢?”
“要不我干吗呀?”
到了我家楼下,我对他说:“上去坐会儿?”
“太晚了。”他犹豫了片刻,又说,“你们家有地方么?要不我干脆在你这儿睡得了。特想和你好好聊聊,真的,今儿叫那帮娘们儿打岔,咱们也没聊成。”
他望着我的眼神十分诚恳,我说:“那走吧。”
他摇玻璃,锁车,刚要离去,又想起什么,回到车里拿出一个手提袋:“我这洗漱用具什么的都带着呢。”
走了几步,他对我说,“不爱回家,没劲,看着我哥他们就烦。”
“你哥结婚了?”
“孩子都三岁了。嘁,没出息!什么呀?小日子过得还挺来劲。”许立宇露出一脸不屑,连忙又对我说:“噢,我不是说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一样,都没什么大起子。”
上了楼,我爱人睡眼惺忪地给我们开了门,见有客,又倒水又送烟,并为许立宇支了张折叠床,抱来干净的被褥。
“床窄点,凑合睡。”我爱人抱歉地说。
“没关系,”他说,“我回家也得搭床,这就很好了。”
许立宇坐在床上,左顾右盼打量着我家陈设,啧啧称叹:“真不错,布置得真高雅,还是你行。”
“你别骂我了,还高雅呢,穷对付吧。”
“真的真的,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家,也就知足了。”
“这还不容易么?你们开车的手里一般不都趁俩钱?”
“看跟谁比了,看怎么说了。,不提那个,没劲。哪天我跟你好好聊聊。”
我以为许立宇今晚要跟我大谈人生,抡圆了感慨一番。可我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他已经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舒舒坦坦地睡着了。他的脏球鞋臭袜子扔在一边,室内弥漫着熏人的臭脚丫子味儿。
十二
许立宇打算出国前几年就露过这话。那时他还挺得意,可遇到有的朋友出国,他还是十分羡慕。包括我当时都有那种心理,认为出国和飞黄腾达是同义语。
有次我们送一个去阿根廷淘金的朋友赶飞机,在机场路被莫名其妙地堵住了。
那个朋友很着急,怕误了航班,可路口的警察就是拦住所有的车不放行。这时,一个庞大的国宾车队在警车的开道下,风驰电掣从后面一路开过来。大家看着那些车里坐着的外国人和陪伴他们的中国人就骂:“牛什么呀?不就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当国宾车队的最后一辆开过去后,许立宇抖了个机灵,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对我们说:“咱们也享受享受鬼子的待遇。”
飞机倒是没误,可许立宇的车牌却被交通警抄了下来。当我们从机场出来时,在第一个路口便被警察拦了下来。一个十分年轻的警察冷漠地挥挥手让许立宇的车靠边,然后上来要他的驾驶本,装进自己口袋便回了岗亭。许立宇忙一溜小跑跟过去,又陪笑脸又递烟,那警察看都不看他递来的烟:“你少来这套!”许立宇再三央求,问警察他违了哪条章?警察就是不理他,照旧指挥他那个忙碌的路口的来往车辆。直到许立宇磨破了嘴皮儿,说尽了好话,警察才猛地掉过脸,指着他大声啊斥:“你算干吗地?也配跟着国宾车队走?这么多车这么多司机就你聪明?今儿你算聪明对地方了!等着吧,呆会儿市局的人来提你,为什么尾随国宾车队?想搞暗杀呀?”
一席话说得许立宇魂飞魄散。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纯属那交通警虚声恫吓。他足足训了许立宇两小时,耍足了威风,最后罚了款,才还了本让许立宇走人。
许立宇从警察那儿回来,一脸丧气,坐进车里问我:“你说我要是一外国人他敢对我这样么?”
我说:“那也得看你是一外国什么人。”
“不用是什么,就是随便一外国人,他起码对我客气点吧?”
许立宇最爱讲的一个小故事,就是一个从北京跑到香港开公司混的人回来后,一天夜里乘车被巡逻的警察截住。警察问他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