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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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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叔叔,要是你碰上敌人,你也会成战斗英雄啦?”
   “那自然。”女孩和我的逻辑是简单的,十分有理的。
    一天傍晚,女孩在我们舰吃过饭,回家经过堤上公路。忽然海风大作,波涛汹涌,呼啸的海浪跃过防波堤,漫上了公路。一时,沿堤公路数百米水流如注,泛着泡沫。这在海港是常见的,女孩却被凶暴的波浪吓坏了,不敢水而行。我们在船上远远看到她孤单单、战兢兢的身影,舰长对我说:“嗨,你去帮帮她。”我跑到堤上,一边冲入水里,一边大声喊:“紧跟我!”女孩笑逐颜开,摹仿着我无畏的姿势,勇敢地踩进水中。我们在水势汹涌的公路上兴高采烈地迅跑着。当踏上干燥的路面时,女孩像对待神一般崇拜地看着我。我那时的确也有些气度不凡:蓝白色的披肩整个被风兜起,衬着堪称英武的脸,海鸥围绕着我上下飞旋。恐怕那形象真有点叫人终生难忘呢……后来,暑假结束了,女孩哽咽着回了南方。不久寄来充满孩子式怀念的信。我给她回了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做好准备,将来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我们的通信曾经给了她很大的快乐。她告诉我,因为有个水兵叔叔给她写信,她在班级里还很受羡慕哩。
    五年过去了,我们没再见面。那五年里,我们没日没夜地在海洋中游弋、巡逻、护航。有一年,我们曾驶近她所住的那座城市,差一点见上面。风云突变,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我们奉命改变航向,加入一支在海上紧急编组的特混舰队,开往北部湾,以威遏越南的舰队。那也是我八年动荡的海上生活行将结束时闪耀出的最后一道光辉。我本来期待建立功勋,可是,我们没捞到仗打。回到基地,我们舰进了坞。不久,一批受过充分现代化训练的海校毕业生接替了那些从水兵爬上来的、年岁偏大的军官们的职务。我们这些老兵也被一批批更年轻、更有文化的新兵取代。我复员了。
  回到北京家里,脱下紧身束腰的军装,换上松弛的老百姓衣服,我几乎手足无措了。走到街上,看到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越发熙攘的车辆人群,我感到一种生活正在迅速向前冲去的头晕目眩。我去看了几个学,他们有的正在念大学,有的已成为工作单位的骨干,曾经和我要好过的一个女同学已成了别人的妻子。换句话说,他们都有着自己正确的生活轨道,并都在努力地向前,坚定不移而且乐观。当年,我们是作为最优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队的,如今却成了生活的迟到者,二十五岁重又像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费力地迈向社会的大门。在部队学到的知识、技能,积蓄的经验,一时派不上用场。我置办公室”看了看国家提供的工作:工厂熟练工人,商店营业员,公共汽车售票员。我们这些各兵种下来的水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职业面前感到无所适从。一些人实在难以适应自己突变的身份,便去招募武装警察的报名处领了登记表。我的几个战友也干了武警,他们劝我也去,我没答应。干不动了怎么办?难道再重新开始吗?我要选择好一个终身职业,不再更换。我这人很难适应新的环境,一向很难。我过于倾注第一个占据我心灵的事业,一旦失去,简直就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从高处、从自由自在的境地坠下来。我很彷徨,很茫然,没人可以商量。父母很关心我,我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依偎着向他们倾诉,靠他们撑腰。他们没变,是我不愿意。我虽然外貌没大变,可八年的风吹浪打,已经使我有了一副男子汉的硬心肠,得是个自己料理自己的男子汉。
    我实在受不了吃吃睡睡的闲居日子,就用复员时部队给的一笔钱去各地周游。我到处登山临水,不停地往南走。到了最南方的大都市,已是疲惫不堪,囊中羞涩,尝够了孤独的滋味。
    这个城市的锦云民用机场。
    她最后一封信告诉我,她高中毕业,当了空中小姐。



    我没认出她,她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也没认出来。
    我在候机室往乘务队打电话,她的同事告诉我,她飞去北京,下午三点回来。并问我是她爸爸还是她姐夫,我说都不是。放下电话,我在二楼捡了个视界开阔的座位,一边吸烟,一边看楼下候机室形形色色的人群和玻璃墙外面停机坪上滑动、起降的飞机;看那些银光闪闪的飞机,像一柄柄有力的投枪,直刺蔚蓝色的、一碧如洗的天空。候机楼高大敞亮,窗外阳光灿烂。当一位体态轻盈的空中小姐穿过川流的人群,带着晴朗的高空气息向我走来时,尽管我定睛凝视,除了只看到道道阳光在她美丽的脸上流溢;看到她通体耀眼的天蓝色制服——我几乎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认识我了?”
   “我真的不认识了,但我知道是你。”
   “那么我是变丑,还是变美了?”
   “别逼着我夸你。”她在我身旁坐下。我依然凝视着她,她也紧盯着我。
   “我没能像你希望我的那样,当海军。”
   “没什么。”我说,“你瞧,我自己也不是了。”
   “真的,我远远一眼就认出你的脸,可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不穿水兵服是什么样?是这个样!”
   “我也想象不出,所以常照镜子。”
   “走吧。”
   “干吗?”
   “我给你安顿个地方,然后……去找你。”
   “好好聊聊?”
   “嗯,这地方太吵,太显眼。”
   “你是说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的地方?”
   “嗯。”我们双双站起身,我仍不住地端详她。
   “干吗老看我?”
   “我在想,有没有搞错。”
   真的,真叫人难以置信,她长大了,而我也没长老。王眉把我领到招待所,给我吃,给我喝,还洗了个舒畅的热水澡。晚餐我吃掉一大盘子烧肉芥蓝菜,然后把香蕉直塞到嗓子眼那儿才罢手。我感到自己像个少爷。
   “跟你说,我真想吃成个大胖子。”饭后说是好好聊聊,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胡扯。王眉带了她的一个名叫张欣的女伴,光笑不说话,频频偷偷瞧我。她们俩勾肩搭背坐在我对面,不时互相会意一笑。我搞不清王眉什么动机,掩人耳目还是不忍抛下好朋友一个人在宿舍?或者……
    她问起我们舰其他人的情况,真真扫了我的兴。我告诉她,都复员了。我不想谈过去,穷途末路的人才对过去眷恋不已。可不谈过去,就没的说。她们告辞,美其名曰让我早点休息。我一怒之下决定,明天回家。不料王眉又一个人转回来,告诉我一句话,当着张欣的面没好意思说。
   “我那年到你们舰玩的时候,有个最大愿望你猜是什么?”
   “变成男孩。”
   “还当我的女孩,但要长得和你一样大。”
   “这办不到。”我笑着说,“你长我也长。”
   “不对,你长不了个儿啦。”我改主意了,住下去!

     三

    我始终捞不到机会和王眉个别谈一会儿。白天她飞往祖国各地,把那些大腹便便的外国佬和神态庄重的同胞们运来运去。晚上,她花插着往这儿带人,有时一两个,有时三五个。我曾问过她,是不是这一路上治安情况欠佳,需要人作伴?她说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的同事都是很可爱的女孩,我愿意认识她们,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个别谈谈吗?也可能是成心装糊涂。她看来是有点内疚,每次来都带很多各地的时鲜水果:海南的菠萝蜜,成都的桔子,新疆的哈密瓜,大连的苹果。吃归吃,我照旧心怀不满,难道事情颠倒了个儿,我成了小孩?我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像野地孤魂一样在这个急遽繁荣的城市乱遛。有一次乘车转了向,差点到了郊区的海军码头,我抹头就慌慌张张往回跑。我不愿再看到那些漆着蓝颜色的军舰,我会像个二傻子,穿着老百姓衣服瞪着眼睛瞧起来没完,让那些刚穿上军装的小年轻儿笑话。
  台风出其不意地登了陆,拔树倒屋,机场禁航。王眉来了,我精神为之一振——她是一个人。穿着果绿色连衣裙,干净、凉爽。可她跟我说的都是什么鬼话哟,整整讲了一天英语故事。什么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说话。格林先生用纸条告诉格林太太早晨六点叫他,而他醒来已是八点,格林太太把“嗨,起床”也写在了纸上。罗伯特先生有一花园玫瑰。当一个小淘气要用一先令一大把卖给他玫瑰时,他不肯买,说他有的是。小淘气说:“不,你没有,你的玫瑰都在我手上。”……我抗议说我根本听不懂洋文,王眉说她用汉语复述,结果把说这种废话的时间又延长了一倍。我只好反过来给她讲几个水兵中流传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觉着说得没精打采。
   “你别生我的气。”王眉说,“我心里矛盾着呢。”
    她告诉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在“浏览”我。她不在乎家里有什么看法,就是怕朋友们有所非议,偏偏她的好朋友们意见又不一致,可以说壁垒分明哩。那天张欣从我这儿走后和她有一段对话:
   “我很满意。”
 “你很满意?”王眉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作为你的朋友很满意。”而另一个和我聊得很热闹的刘为为却一口咬定:
   “他将来会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如此断言。我好像也没对她流露什么,只是当我说起我当武警容易些,她问我是否会武,我随口说了句会“六”。
    王眉走后,我蓦地觉得自己不像话。我又不是怡红公子那号情种,连自家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还演成佳话,简直是对我国婚姻法有关条款的嘲弄。从明天起,我还是恢复本来面目,做个受人尊重、稍带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无论如何做不成喽)。
    第二天,持续大雷雨。王眉又来了,又是一个人,鬓上沾着雨珠,笔直的小腿湿漉漉。我端着的那副正人君子样儿一下瓦解。时光不会倒流,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倒退。而且,天哪!我应该看出来,什么也阻止不它迅猛发展。   “我跟你说,你甭暗示意会。你要不明明白白说出来,白纸黑字写出来,我决不动心。”
    后来,这事还是成了悬案。我一提这事,阿眉便大度地说:“就算我追你还不成。”言下其实是我追的她,还觉悟很低,愣不承认。我往往只好嘟哝着说:“反正我当时就是被糖弹打中的感觉。”总而言之,那一下子间的事情是说不清了,没什么道理可讲。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时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样子。那时,也许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会的不会的。”

四 

    叫我深深感动的不是什么炽热呀、忠贞呀,救苦救难之类的品德和行为,而是她对我的那种深深依恋,孩子式的既纯真又深厚的依恋。每次见面她都翻来覆去问我一句话:
   “你理想中,想找的女孩是什么人?”一开始,我跟她开玩笑: “至少结过一次婚。高大、坚毅,有济世之才,富甲一方。”后来发觉这个玩笑开不得,就说:“我理想中的人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就是你。”她还总要我说,第一眼我就看上了她。那可没有,我不能昧着良心,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我成什么人啦。她坚持要我说,我只得说:“我第一眼就看上了你。你刚生下来,我不在场,在场也会一眼看上你的。”每天晚上她回乘务队的时候,总是低垂着头,拉着我的手,不言不语地慢慢走,那副凄凉劲儿别提了。我真受不了,总对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别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好不好,明天你不是还要来?”明天来了,分手的时候又是那副神情。我心里直打鼓,将来万一我不小心委屈了她,她还不得死给我看。我对自己说:干的好事,这就是和小朋友好的后果。
  有一天晚上,她没来。我不停地往乘务队打电话,五分钟一个。最后,张欣和刘为为骑着单车来了,告诉我,飞机故障,阿眉今晚耽搁在桂林回不来了。我很吃惊,我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见她一面,我连觉也睡不成,她又不是镇静药,怎么会有这种效果?我对自己入迷的劲头很厌恶。我知道招待所有一架直拨长途电话,就去给北京我的一个战友关义打电话。他是个刑事警察。我把电话打到他局里。
   “老关,我陷进去了。”
   “天哪!是什么犯罪组织?”
   “换换脑子。是情网。”
   “谁布的?”他顿时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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