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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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呀。”我挺窘,又一时搞不清她火从何来。
“你害得阿眉老偷偷哭,我看为你不值。”
阿眉拎着满满的暖瓶跑回来。那位小姐没再说下去,气哼哼地走了。我估计她也不爱看阿眉对我的“巴结”相。
“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了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像我怎么虐待过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在她们面前一直都是说你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杯子,一边喝水一边往窗子下面看,看到那姑娘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飞行员从庭园走过。“那是她朋友吗?”
阿眉挨着我,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嗯,长得怎么样?”她扭头问我。
“不同凡夫。”
“他对薛苹可好啦。”
“我对你不好吗?”我瞪起眼睛问阿眉,她噘起嘴:
“你老欺负我,还打我。”
“你还打我呢。”
“我使你那么大劲了吗?你打得我后背现在还疼呢。”
我笑了,离开窗子,又吃了几块她喂的糖,想起什么,问阿眉:
“你老偷偷哭哇?”
阿眉脸有点红,没说话。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她冷不丁又说,“昨天,我们疗养院的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说八道。你信吗?”
“有点信。”她把头扭向一边。看我很久没话,问:“你想什么呢?”
“想孔老二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十四
苗头不对呀,阿眉开始和我叫上了劲儿。我说什么,她总跟我戗着。同样,她说什么,我也跟她戗着。舌枪唇剑,明哂暗讽,旁人听着,如同冤家。我觉得薛苹对我不利的话影响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薛苹竟独出心裁地认为我是个“拆白党”。当然她不知道我过去也还“十分了得”,那你说我是饭桶也罢了,何苦把这么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她对阿眉讲:“要是你这些优越条件都没了,他还会跟你好吗?”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这颇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许善良的张欣不会如此诋毁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间,偷看了张欣给她的信,谁知信中也对我颇多微词。而令我不快几至齿冷的竟是从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动摇。张欣信中有一句话破坏性极大:“你什么样人找不到?”这句话精确地击中了要害。阿眉的确大可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档货色,我绝对难以匹敌。我只是侥幸得了风气之先。实际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劝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觅佳婿。
王眉坐在镜前施妆,细细地、无微不至地像做功课,这倒也确是她们的功课。
“得啦,薄点行了。别把脸弄得像外国人的膈肢窝。”
她立时跟我翻了脸,把粉扑子一摔:
“你就一点好听的都没有,嘴跟粪缸似的。真不愿理你了,告诉你。”
“随便说一句你也急。”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听话是不是?我就因为受你影响,有时和别人说话也带个脏字出来。人家都说我,原来你不这样说话呀,怎么变成这样?我说,总有人教,能不变吗?”
“对,你跟我净学坏了,一点好也没学。”我退后几步坐在床上。
“你别坐人家床上。薛苹不喜欢别人坐她床。”她冲我尖叫。
我站起来抽烟,把烟向窗外连连喷去。抽第三支时,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的阿眉,温和地开口说:“你会得肺癌的。”
“我就是准备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来处夕阳西下的情景触动了我,我忽然有几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说话。我回身看她一眼,心里十分有气:
“喂,我死你高兴吗?”
“你说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
“不高兴。”
“能再嫁人还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嫁给你呀。”她像一只碰见狗的猫,露出自卫的神气。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着她脸说。
“瞪了怎么着。”
“掐死你。”我把烟扔掉,走近威胁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气焰还是略低了一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还好,楼下庭园里没人。
“我不怕你。”她赌气洗着一副扑克牌(像是算卦那副),嘴里嘟嘟哝哝,“你还别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对她说,“你脾气大,我比你脾气还大。”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她冲我喊,“什么没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恨的就是这句话。
“不许喊。”
“就喊,啊——”
我冲过去,扬手要打。门一响,一个来找王眉的女孩呆呆站在门口,接着转身跑了。我退回窗户。
阿眉大失面子,含着泪发狠地洗牌,说:
“你还要打我,我妈妈都没打过我,你倒打我打上了瘾。你再动我一下试试,非跟你拚了。”
“你别没完啊。”
“没完怎么着。”她居然攥起小拳头,“不爱呆你滚。”
“这可是你说的。”
我摔门而去。她在后面哭出了声。
十五
梅雨季节到了,春水泛滥,道路、小桥都被涨满的溪水淹没。屏风山终日锁在烟雨朦胧中,织锦般的油菜花也大片浸在碧汪汪的水中。笔直、美丽的水杉林,绿荫初张的梧桐树都是翠生生、湿淋淋的。即使空中有云无雨,林中树下也无时不飘萦着细密的水丝,氤氲的雾气。
我打着伞,一个人在江边看滔滔浑浊的江水,冒雨静静行驶的驳船。有人来到我身后,我回过头,是阿眉。她穿着红色的雨靴,打着把红色尼龙伞,鬓上挂着晶亮的水珠。我想起我们刚好的时候,她天天冒雨到招待所找我。
天空放晴的一天,张欣飞来杭州,给阿眉带来很多东西,里面有不少还是阿眉给我买的烟和饮料。为了做给别人看,我们又暂时和好了。我们一起去的笕桥机场。当着张欣和同机来的刘为为,我们说笑正常,在一刹那,我们忘了曾经发生的不愉快。
从机场出来,我们还在武林门赁了辆三轮车,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楼吃饭时,我跟王眉说,我要生炒甲鱼。我猜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但还是撕裂了伤口。她说:
“你配点菜吗?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
我霍然变色。
阿眉窘了,慌了,脸儿涨得粉红。虽然她连忙跟我解释,她不要甲鱼是因为炒得太生,还是带骨的,很腥,怕我这个北方人吃不惯,而且她也要了甲鱼。气氛还是破坏了。
后来,我也做了试图恢复快活气氛的努力,说她吃鱼是“暴殄天物”。可她没笑。
我们终于明白,那种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融洽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九溪路上,人迹罕见。山林风鸣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倾泄谷底,汇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腾,溪底茂密的水草被冲得直刷刷伏倒。山阴道十分幽远。
“昨晚,薛苹给我讲了件事。她家那儿有个女孩,自己做了杆火药枪,把她男朋友打了个满脸花。她躲在墙角,那男的走过来,她面对面举起枪,‘啪’地打了过去。”
阿眉绘声绘色,我听了十分不快,“为什么这样干?”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着长声说,瞟我一眼,“将来我也做支枪……”
“咱们别开这玩笑好不好?”我连忙打断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
“你乖乖吃吗?”
“当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真是无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封信。我的好朋友关义受到流氓的报复,被打伤住院了。信里没详说他的伤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们对一个落到他们手里的民警是不会留情的。我很难过,我和关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又一同参加了海军。在新兵连他当过我的班长,在舰上,我当过他的班长。在那些岁月中,我们曾共同面对种种危险。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驾着摩托艇及时找到了我。为了他,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弹就是他掷失了手的,我冲过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复员后,我们可以说分道扬镳了。他迅速转到另一条战线。而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究竟干了什么。
两个笑声清脆的女孩踩着溪中的石头在戏水。我们走过时,她们和阿眉打招呼。她们也是来疗养的乘务员。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裤腿绾得老高的女孩眉眼酷似阿眉。
“我想过了。”遥遥望见“溪中溪”亭阁的飞檐时,阿眉怯生生地望着我说,“你就这么呆着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吧。我养着你。”
“你养我?”岂不是颠倒鸳鸯!
“我不怕别人说。过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响一些,和别人比的时候能超过他们。现在我不想了,没这些也可以。多数人的生活不也是碌碌无为的吗?”
“我不要你养我。”
“我愿意养你。我们现在伙食费发给个人了,这样我每个月就能拿二百来块钱,够我们俩花了。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个贤妻良母吗?”
你错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错了。我现在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话。
轮到我对你失望了。
我们在“溪中溪”的敞厅上喝了半天茶。最后我终于对她启齿说道: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我和她好像是同性——”
“什么意思?”
薛苹柳眉倒竖。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上门来。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合她心思吗?干吗还像一只哺乳期的母狼那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正在收拾东西,不想和她费话。
“相斥呗。就是说总搞不到一起去,像裤兜子里放屁——两岔的。”
“少跟我来你们水兵那套粗话。”
“直说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粪工啦。我可不想连带她也臭烘烘的,国家还要靠你们点缀门面呐。”
我忽然对阿眉涌起一阵轻蔑感,她并没惹我。薛苹语气有些变化,意外地缓和下来:
“你跟阿眉说过吗?”
“我没告你吗?我跟她是——两岔的。况且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薛苹仍然和气、甚至带有几分惋惜地说:“你以后可能再也找不着比阿眉更好的姑娘了。再考虑考虑。”
“我想通了,娶谁都是娶。”
“你他妈的真是个畜生。”
薛苹破口大骂。她是义务兵出身,骂起粗话来不亚于任何人。
十六
回到家里,我有一种痛苦的解脱感。我只好用“痛苦”这个词。我从杭州走的那天,在九溪镇等公共汽车时,碰见了清晨出来跑步的王眉。她和几个女孩沿江走过来,看到我就站住了。当时,太阳正冉冉升起,霞光万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有一种预感,她有话要对我说。她仿佛立刻要走过来,对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后来,车来了,我上了车。在车上我回头看她,视线相遇时,她身子一抽搐(的的确确是抽搐)。我觉得我就要听到她喊了,而且我下意识地感到,倘她喊出来,我会立刻下车,那就是另一种变化了。可她没喊,车开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父母是很久后才察觉到我生活中的变化。妈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爸爸埋头看报,耳朵却支楞着):
“王眉怎么很久不来我们家?”
我简短说了一句:“我把她休了。”
我用同样的口吻跟躺在卧床的关义讲时,他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这种骄傲的“自我表现”很不以为然。他想什么,我全知道;可阿眉想什么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那最后的一句话。
后来,我把她忘了,或者说好像忘了。我没有勇气那么当真地去干掏粪工,而是在一家药品公司当上了农村推销员。经常下乡奔波,条件很艰苦。住大车店里,要随身带根绳子把衣服晾上,光屁股钻被窝,早上起来把虱子扑落干净,再穿上衣服出门。有的地区还要自己背着炉子和挂面,否则,吃了不法小贩的不洁食品,拉稀会一直拉得你脱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