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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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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觉得其它不好,就是浑身无力,特别累。这会儿还好点,昨天晚上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就想躺着,躺着也累。”
  “伤口有点发炎。”吴姗用镊子夹着沾满血污的酒精棉球用脚踩开污物桶盖扔了进去。“不过问题不大,最好包扎一下,免得继续感染,工地脏,灰大。”
  “用不用吊起来。”
  “那倒用不着。”吴姗说,“又没骨折。”
  她麻利地为我重新搽药,敷上棉纱,用手把胶布撕成一条条,勒在纱布上粘牢在我胳膊上。
  “时间到了,把体温计拿出来吧。”
  我松开右胳肢窝,体温计粘在皮肤上,拽了一下才取出来。
  “这要有臭胳肢窝怎么办?”
  “那就用肛表。”吴姗一点没笑,举起体温计看水银柱,“三十六度七,不烧。”
  她把水银柱甩下去,插回酒精瓶,坐到桌旁:“给你开点消炎药,回去注意下休息就好了。”
  “别给我开磺铵,我磺铵过敏。”
  “可以……要不要休息两天?”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用。”我拿起她包好的两袋药,站起来,“我还有补休呢。”
  “那好,一天三次,一次两片,别忘了吃。”
  “吃忘不了,就看吃什么了。”我笑着说。
  吴姗已低下头看她的医书了。
  工地大食堂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几十个卖饭菜的窗口前排着长队,人们围坐在上百张大圆桌旁边吃边喝边热烈地谈笑,几十架大型吊扇在高大的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吹来一阵阵猛烈的风。
  我走进食堂,和认识的哥们儿开着玩笑,伸着勃子找石静,有人指着远处一个窗口告诉我刚才看见石静在那边排队。我穿过一队队买饭的长龙,绕过那些坐满人的大圆桌,向里边走去。远远看见石静和董延平各自端夹着几盆饭菜从密密匝匝的队伍中挤出来,向更远尚空着的大圆桌走去,我忙走过去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石静看见我便叫:“快帮我端一盘,中间这盘。”
  我从她俩掌间接下一搪瓷盆米饭,手一软,差点没掉了,忙用另一只手托住。
  “真没用。”石静说我。
  我疲倦的一笑,无力争辩。
  “这得问你。”董延平边走边对石静说,“干嘛了?给我们哥们儿弄莠了。”
  “去你的少胡说八道。”石静笑着说。
  我们来到一张桌前坐下,陆续地小齐,老吴也端着饭菜坐过来,一桌人开始边吃边扯谈,主要是拿我跟石静开心。
  “石静,何雷,”工会的小刘端饭盆从我们桌旁走过,对我们喊。“下午两点开车,去医院婚前检查。”
  “噢——”附近几张桌子的人一齐哄我们。
  “不结婚的能不能去?”董延平嚷。
  “不能,”小刘远远地说,“只能是预备役的新郎新娘。”
  “合着我们民兵生病就没人管了?”
  “有呵,”小齐正色对董延平说,“那医院的妇科不都是专为你设的。”
  “好好查查。”董延平端着碗大口扒着饭对我和石静说。“该擦的擦,该换的换,一慢二看三通过,创他个百日行车无事故的记录。”
  众人哄堂大笑。
  石静红着脸说延平:“你傻不傻呀?”
  “哟哟,还不好意思呢。”董延平赖皮赖脸地逗我们。“无照驾驶都多长时间了。”
  “何雷,你不灭这小子?”小齐在一边挑。
  “搭理他呢,让他自个嘴上快感去。”我用力捏住筷子,不让手发*叮咕⑷ゼ幸桓龆菇牵辛*若干次,终于夹了起来,颤巍巍地放进嘴里,试图用力去咬,可豆角还是慢慢地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吴姗端着饭坐在我对面的一张桌上吃,偶尔往这边看上一眼。
  “你瞧你,没吃多少到糟蹋了一多半。”石静说我,“不爱吃这菜?”
  “真得注意了。”董延平接下茬儿,“将来自个过日子了,那一分钱都得掰着齿花,要不怎么置大件儿?”
  “怎么着何雷?”小齐说我,“饭没吃几口,哈拉子倒流了半碗,馋谁呢?”
  “你懂什么,着叫龙龙龙诞……”我强打精神笑着对石静说,“你把那菜折我碗里。”
  石静瞧我一眼,把剩菜端过来连汤带汁折我碗里。我用筷子搅着说:“就爱吃汤泡饭。”
  我用力端起碗,一碗饭菜全折在胸前。
  吴姗闻声抬头,遥遥地看着我。
  “你要不舒服是不是睡会儿?两点我叫你。”石静说,让我在她宿舍的床上躺下。
  “要生病也别这会儿生,多耽误事。”石静同宿舍的马明华笑着说。
  “早上拿的药吃了么?”石静问我。
  “噢,忘了。”
  “就知道你得忘,现在吃。”石静到水,从我衣兜里掏出药袋,监视着我服下。
  “我还是回自己宿舍睡吧。”
  “就在着儿睡!”石静命令道,“你们那个宿舍的臭脚丫子味儿没病也得熏出病来。”
  “就别假装是头一回在这儿蹭觉了。”马明华笑着说,“给我弄的夜不归宿多少回这次到客气了。”
  “我们石静也不是没有个有家难投不得其门而入的事。”我对石静说,“我上趟厕所。”
  我出了石静宿舍,走了几步,见走廊无人,便迅速来到一间挂白布帘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吴姗在屋里说:“进来。”
  我推门进去,着屋只住她一个人。她正穿着睡衣吃西红柿,桌上点着一注香。
  “吃么?”她问我。
  “不吃。”我说。一屁股坐她床上就问:“怎么回事?我这病怎么连饭都不能吃了?连筷子都捏不住,汤喝进嘴里就往外流,这也不象感冒呀。”
  “你还是觉得没劲么?”吴姗啃完西红柿,把剩蒂扔进墙角的簸箕里,在盛着水的脸盆里洗洗手*从房内铁丝上挂着的毛巾中抽下一条,擦着嘴、手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没劲还是没劲,但再没劲也不至于连筷子都拿不动。”
  “你左眼角下垂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呵。”我忙站起来,按着自己左眼角去照墙上的镜子。
  “不知道。”我转过身忧郁地对吴姗说:“早上是右眼角有点耷拉。”
  吴姗更进一步地观察我的左眼,两只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一闪,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和来苏水的混合味。
  她伸出一只手给我:“你握住我的手。”
  我将她的手满把握住。
  “用力。”她说,“再用力。”
  “我已经使出最大劲儿了。”
  平时,我只轻轻握住石静的手,她便痛的要叫了,而现在,倒是我咬牙瞪眼而吴姗毫无反应,我松开出汗的手,茫然地重新坐下。
  吴姗慢慢地坐在桌旁,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怎么啦?”我问她。
  “现在还不好说。”她摇摇头,姿势不变。
  “严重么?”
  “不好说……你下午要去医院婚前检查是么?”
  “是。”
  “那你捎带再作些别的检查。”
  她迅速行动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纸签,为我开了张转院单。
  一辆大卡车载满候补新郎新娘,在站满施工建筑各层脚手架的工友们的欢呼声中驶出工地大门。
  石静紧紧依着我站着纂着我的手。在烈日的照耀和强风的吹抚下,车上的男女都满面通红,眼睛微睁,头发蓬松,一声不吭。
  卡车驶过前两天失过火的那条街,街上的行人在树荫下走动,翠绿的西瓜堆在路边,商店售货大棚摆列着琳琅满目的烟酒饮料,那座大楼修饰一新,完好的玻璃和银灰色的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点看不出焚烧过的痕迹。前面路口遮阳伞下的交通警察的白色制服十分醒目,络绎不绝的大小车辆从他身旁左右驶过,使他时而出现,时而隐没。
  我看着这一切傻笑。
  当我们从交通岗台旁驶过时,我看到白色的大沿帽下一张焦黑疲惫的脸。
  那是一张老年男人松弛多斑的脸,因为长期室内工作十分白晰,白色的帽子压至眉前,职业的冷漠代替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慈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闭眼……睁眼……闭眼”
  我在他的指示下,重复着睁眼闭眼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似乎都期待着从这单调的动作中获得什么。我感到了他的意志的坚强,同时也感到自己的信心在一点点消失。终于,我的信心崩溃了。我大睁着眼瞪着他眼皮一动不动。
  “闭眼!”他坚定的说。
  “闭眼!!”我也在心里疯狂地命令自己,可眼皮始终一动不动。
  我看老大夫站起,向我走来,一只温热软绵绵的手抚动我的眼皮。
  我眼前一遍黑暗。
  “可我其它检查一切正常。”这声音象是发自另一个人。
  “是的,可以排除其它怀疑了。”
  “什么病?”片刻,我问。
  没有回答,只有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
  我猛地睁开眼睛,急速眨动,一阵欣喜,快乐地叫:“它又能动了。”
  老大夫看我一眼,刻板地说:“你没有失明危险。建议卧床休息;建议肌肉注射新斯的明;建议暂不批准该病人结婚。”
  “为什么?”我噌地站起。
  “因为你目前所患病症不适宜结婚。”老大夫说。
  “你错了!”我态度强烈地对老大夫说,“你夸大了我的病情。其实我根本没病,只不过是累了,浑身没劲儿,这是常有的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就象我的眼睛。没听说眼睛有毛病不准结婚的,这是那儿跟那儿,再次的大夫也不会这么诊断。”
  “如果你不遵医嘱的话,那就不光是眼肌暂时性瘫痪的问题了。”老大夫声色具厉地说。
  “……”
  “需要解释吗?”老大夫的语气缓和下来。
  “需要。”我的语气几近乞怜。
  “你患的是一种我们叫作”肌无力性肌病
  “,具体说就是神经肌肉间传递功能产生障碍。眼肌无力只是首现症状,如果继续发展便会累及全身广泛肌肉,一旦延髓肌和呼吸肌进行性无力达到不能维持正常换气功能的程度,便会窒息而死。所以,你面临的问题并非是结婚与否,而是生死存亡!”
  “我要求再作一次检查。”
  老大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直瞪瞪地盯着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冒泪花,我掏出副墨镜带上。
  “何雷,”石静既兴奋又羞涩地从医院门诊楼里向我跑来。“我一切正常,你呢?”
  “我也一切正常。”我笑着说。
  “太好了,我本来就觉得婚前检查纯属多余,咱们能有什么病?倒弄得象爱滋病携带者似的紧张半天。”
  “我不想跟车回去了……。”
  “我也不想跟车回去,正好咱们趁机上街转转。”石静挽住我的胳膊嘴一直不停说着笑着出了医院大门。
  街上行人稀少,驶过的汽车都开得飞快,热风阵阵袭来,烘得人既燥热又惬意。商店里空空荡荡十分安静,售货员一个个都睡眼惺忪懒洋洋的,电风扇嗡嗡作响。
  石静走在我身边,细细的高跟鞋磕在方砖路面上响声清脆,尽管天气闷热,但她的胳膊仍旧光滑乾爽。
  一家百货商场的大橱窗内陈设着一套舒适的浅色家具,按标准小家庭居室的格局布置着,并点缀着塑料花洋娃娃之类,色彩艳丽的物件制造幸福气氛。
  “我喜欢这家具的样子。”石静松开我,食指按着玻璃窗说。
  “那就买吧。”
  “一定很贵又不一定有,只是样子。”
  “那就算了。”
  “可我是真喜欢。”石静恋恋不舍,小跑几步才撵上我,重又挽住我的手。“看了这套家具就觉得咱们定的那套土了。”
  在一家厨具商店门口,石静说等等,拉着我进去看不锈钢餐具,拣拣挑挑,举着刀、叉、匙问我,“买不买?”
  “随便。”我说。
  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她又抚摸着图案漂亮的丝绸被面、针织床单之类的再三问我:“买不买?我喜欢。”
  “随便。”我还是那句话。
  “你喜欢不喜欢?”她问我。
  “无所谓,”我说,“无所谓喜不喜欢。”
  “你摘了墨镜看看,带着墨镜当然看什么都一片灰了。”说着动手摘我墨镜。
  “住手!”我一声喝,吓了她一跳,缩回手,“少他妈动我。实话告你,老子不喜欢,都不喜欢,看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烦。”
  四周人都看我们,石静忍气没说话,我们一起往外走。到了外边,站在太阳地里就吵。
  “你烦什么?把话说清楚。”
  “什么都烦。”我悻悻看着一对勾肩搭背走过去的青年男女,独自往前走,“少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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