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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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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意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伯伯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的慌?”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拉,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乾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下,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裙子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娄织着并啼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么?”
  石静悉悉嗦嗦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根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鬓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着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说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从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噙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么。”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决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的“喀喀”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象你妻子一样过上一天……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两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么?”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了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做了“新娘化装。”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采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按:情人眼里出西施,特别这当口。不可当真。】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器等勾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象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象一个被箍着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或依或偎,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呵。”
  “你别折腾我了,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像机镜头。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辞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举杯在我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碟子点着说:“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得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得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两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辞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杯,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乾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愣愣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乾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顿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在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和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抽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的“喀喀”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的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流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上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砸着我的苹果核儿。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燥,他一把夺过的我酒杯:“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倘。
  “是不是你发现石静有前科什么的,所以……”小齐笨嘴笨舌地措着辞,“其实这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你得这么想,谁让我没早点碰见她的……你还在乎这个?咱又不是财主。”他装腔作势地笑起来。“我凭什么就不能有‘情儿’?”我翻着白眼拿腔拿调儿地说,“别太瞧不起工人,工人勾搭起人来也有手腕着呐。”
  “何雷,”董延平双肘压在桌上,充满感情地说,“咱是老粗但不是流氓对不对?见异思迁吃里扒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都是知识分子好干的事儿。咱们,你也不是一向顶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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