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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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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窍不通。”“那你觉得你能干什么?什么你更擅长一些,比较合适?”
  慧芳眼睛瞅着脚尖,摇头:“我就会打字。”
  “合着你这些年除了当好人,别的什么有意义的工作也没干!”慧芳眼圈红了:“对,我就是一没用的人。”
  夏顺开忙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挖苦你。没关系,不会不要紧,咱们现学。你聪明,我都会了你还能学不会?只要肯学,那不用太用功。”一句话把慧芳说得破涕为笑:“我哪能和你比呀,你多聪明呀。”夏顺开立刻冷了脸,手点着慧芳鼻子说:“我最不爱听人说这种话。谁比谁傻多少?说这种话就是自甘堕落!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和我女儿一起学英语,我同时教你操作微机,我家里有一台普通型号的,我还有几天时间,这几天你到我家集训一下,然后和帮你联系个学习班。工作我再帮你跑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文秘、资料员什么的。”
  “顺子,我真怕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慧芳感动地望着夏顺开。“不可能。”夏顺开微笑地望着慧芳,“我在我们单位开过不少班教青工。谁是不堪造就的谁是有出息的。我一眼就能看准——这次我看中了你。”
  一干人紧紧挨挨地围着桌子团坐,桌上小碟架大盘,极尽普通百姓聚宴所能,也无非是鸡鸭鱼肉,时令蔬菜,各色啤酒,果酒和白酒。国强“难得呵,我是不是先敬顺哥一杯,换白酒,干喽!”
  国强一仰脖儿,小汪汪地把杯底亮给顺开。
  “沪生呢?”夏顺开偏头问沪生。
  沪生忙摆手:“我不行,胃溃疡。”
  国强:“我可干了。”慧芳:“随意吧,别一上来就干。”
  “没事。”夏顺开笑吟吟地一口喝干杯中酒。
  “吃菜吃菜。亚茹忙给他二人挟菜。
  国强:“这酒还行吧?”
  夏顺开:“还行还行。”
  国强:“那你可尽兴。”
  夏顺开:“没问题,干!都端起来,为咱们姑娘,嗯,将来比咱们出息——干!”大家随着他或尽饮或略呷,纷纷举起各色玻璃杯。
  沪生端了杯啤酒站起来:“我确实是不能喝酒,这他们都知道。但老夏,咱们初见面,我敬重你,咱们干一杯。”
  夏顺开:“换白酒换白酒。”
  沪生:“我确实是胃有病,要不我肯定白酒。”
  夏顺开:“那这样,你一杯,我三杯。”
  慧芳用肘通夏顺开:“你别胡来了。”
  “行!”沪生道,“白酒就白酒,国强给我斟上。”
  沪生果然干了一杯白酒。夏顺开也毫无含糊地连干三杯。接着他便主动寻衅了。“大姐,我敬你一杯,三杯对一杯。”
  “慧芳,咱们得喝吧?老同学了,三杯对一杯。”
  “国强,我沿着桌子喝一对角线,你喝一中心线。”
  慧芳劝道:“你真成一酒葫芦了?”
  夏顺开喝得是面如重枣,声若洪钟:“这算什么呀?曲酒,就跟水一样。我还喝过马粪蒸溜出的酒精呢。酒,对你们是开心,是凑趣儿。对我,那是情人加恩人,救过我的命的。”
  沪生:“得,咱们又撞上他强项了。”
  夏顺开满斟一大杯,双手过头举至刘大妈面前:“大妈我敬你一杯,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好女儿呵!”
  “俩女儿呢。”刘大妈笑着站起来,“不行不行,我不会喝。”
  “瞧不起我?还记着我踩塌您家房的仇呢?”
  “行了你顺子。”慧芳拉夏顺开胳膊。“跟我妈较什么劲?”
  国强:“我替我妈喝这杯吧。”
  “不行,这是敬老人的,你们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我要是少数民族就跟你们急了。”
  小芳抿嘴笑着悄问小雨:“你爸总这样?”
  小雨:“沾酒就这德行。平时我总管着他,今儿你们算放虎出笼了。”
  那边,夏顺开已经拱手昂头,有板有跟地拉开喉咙对刘大妈唱起了藏族敬酒歌:“吉祥的今天美景良辰的今天万事如意的今天老少团聚的今天三宝弘扬的今天粮食丰收的今天牛集发展的今天吉祥太阳升起的今天吉祥月亮撒辉的今天吉祥星星灿烂的今天我老汉手端酒碗献上几句真诚的祝愿……”大家先还笑,后渐渐被他优美的歌喉所打动。所陶醉。他的嗓子苍凉、浑厚,虽然不够明亮、高亢,但自有其钝重的撞击力,又有其如何流淌如天低垂的绵绵不绝和一望无际。他唱的藏语,那含义不清如珠滚动的章节和古老的带着岁月锈蚀痕迹的单调、悠长的曲调像咒语一般使人百感交集:痴惘、忧伤、欣慰和沉重感叹。他自己也深深陶醉在这如诉如叹的歌声中,眼睛格外明亮,像是两面被灯光突然照得透明的窗户,可以一直看到他水晶般璀璨,纤尘无染的内心深处。
  他的眼中有耀眼的光闪动,他似在凝望,又似在遐忆。他看到了什么?是浩瀚如海的沙漠还是肃杀无垠的冰雪大坂?是戈壁滩上的累累白骨还是荒野之夜孤独然烧火苗如剑的油井大火?慧芳脸上忽有泪水扑簌而下。
  十六
  楼群之间的路灯下,夏顺开一脸深沉,脚步坚定地笔直向前走,小雨和慧芳像两个马弁似地一左一右跟着他。
  走着走着,夏顺开便走偏了路线,直眉瞪眼地冲路边的电线杆子走了,小雨或慧芳便忙一把将他拉回正确路线上。
  夏顺开像粘了什么粘东西似地甩着手:“没事,我没事。”
  房间的灯亮了,夏顺开在一片光明中微笑着,慈祥地沿着过道向房间走来,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拦腿打了一棍扑通摔在地上。慧芳和小雨忙跑上来,把他搀扶到沙发上。他翻过来时脸上仍浮着痴笑:“好酒,喝得痛快!”慧芳:“小雨,你去沏杯酽菜。”夏顺开忽然扒开慧芳跳起来便往厕所跑,接着听到他在厕所里牛吼般地哎吐声。慧芳把顺开从雪白的马桶池边搀起来,顺开脸色惨白,但仍挂着笑容,像脑血检愈后不良的病人蹒跚地往屋内挪步,同时不断向慧芳道歉:“骚瑞,非常骚瑞,阿艾酒德不好,一喝就吐,让你们扫兴了。”“你快坐下吧,别说了,喝口茶。”
  夏顺开在慧芳手里喝了口茶,又说:“骚瑞,非常骚瑞,回去请向大妈、大婶、叔叔、阿姨们道歉,我搅了他们的生日宴会。”“没有,你很好,你一直坚持到了家才倒下的。”
  “请向他们道歉,娃他希哇抠抠搂泥——我的心里十分不安。”“闭会儿嘴不说好么?小雨你拿块凉毛巾来。”
  “窝特,维特……”“什么?水?”“耶斯。我吐了就没事了。”话者未落,夏顺开又跳起来直奔厕所。片刻,他西子捧心似地愁眉苦脸回来,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大声喘气:“这里,抠抠搂泥,烧得难受。”
  “头晕么?”“呵,天旋地转,山河变色——地球转得太快了。”
  慧芳又用凉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小雨端来一个面盆和一恣缸清水,让他漱了口。“
  “要不要躺下?”慧芳让开一块地方。“
  “不行,现在地球的重力对我很重要。慧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小雨抽出自己的手:“这是我的手。”
  “噢,”夏顺开低头找了一遍,握住慧芳的手。“小雨,你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
  慧芳朝小雨眨眨眼:“去吧。”
  “请向老人家道歉,请向所有在场的……人们——我太不像话了。”“你别唠叨了。”“我可以握着你手么?”
  “你都已经攥出汗了。”
  “骚瑞。”“行了,别卖你那几句英语,我不懂英语都听懂了。”
  “我一喝多了,就口齿不清。这样,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非常正式的,你听了特别不能忍受吧?”
  “你还没说呢。”“对了,我现在思路跳跃比较大。我认真想了想,思前虑后,反复比较,仔细权衡了一下利害得失,得出结论是:”利大于弊!“”什么呀到底是?“”你听了不要过于激动,过于兴奋,你坐稳了。“
  “是你倒下去了。”慧芳伸手把夏顺开扶正。“我不激动,你说吧。”“我认真想了想,反复比较……”
  “你就别从头再来一遍了。”
  “我断定你和任何人都不合适,只有我,我能作你的丈夫。”夏顺开手扪胸口赚逊地低下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别喝多了说胡话。”
  “你不要急于答应,想好再回答,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买东西,价钱合适,款式中意,质量不错,就掏钱买了。一定要有感觉了。情不自禁了。非他不可了,由不得你作主了,再……”“夏顺开!”慧芳啪地摔开夏顺开的手,“你别灌了猫尿来了兴致,想借着酒劲儿调戏妇女。我不是那卖笑的轻浮女子,什么话都可以听——你少拿我开涮!”
  “我不是那意思。”夏顺开又要去抓慧芳的手。“
  慧芳蹭地站起来,脸变了色,凛然对他说:“请你放尊重点。”慧芳掉头而去,把门“哐”地摔上。
  夏小雨从里屋出来,对夏顺开道:“爸,你选的时机不对。”
  慧芳走在楼梯上,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十七
  慧芳回到家里,王家姐弟还没走,一屋子人正坐在收拾干净的厅堂里说话。慧芳一时门,国强便对她说:“姐,我们正说你呢,觉得你和夏顺开挺合适的。”慧芳:“少拿我开玩笑呵!”
  国强:“不是开玩笑,真的。我觉得他对你也挺有意思。”
  刘大妈:“人家顺子现出息了,能看上咱慧芳么?”
  国强:“嘁!我姐嫁给他,拾举他了。”
  亚茹:“从条件和年龄上看,倒是很般配。”
  沪生:“我觉得慧芳和这姓夏的性格上区别太大。”
  亚茹:“性格区别大,正好互相取长补短。”
  慧芳:“你们闲得没事,拿我闲磨牙。”
  刘大妈:“你觉得呢慧芳?你觉得顺子这人还要得么?”
  慧芳:“没想过。”沪生:“现在想想。”慧芳:“王沪生,你就有这本事,跟谁一接触,立刻把关系庸俗化了。”刘大妈:“顺子倒是好人。”
  慧芳:“好人多了,你能跟所有好人都成一家子?这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刘大妈:“这丫头,现在还不许妈说话了。”
  亚茹:“我看咱们也别瞎操心了。这是人家两个的事,成与不成也在他们两人之间,没准人家已经私下有了默契了。”
  沪生:“就是就是,咱们就别在这儿瞎捣乱了。”
  刘大妈:“沪生,你光掂记着把我们慧芳发出去,你怎么样了?都奔四张了还慎着呢?我们街坊倒有一寡妇,小学教师,跟你也算一样的知识分子。”
  沪生:“大妈,我您就别操心了,我准备交钱去上电视‘今晚咱们想识’了。”大家笑慧芳:“你这样的,梳梳头,光鲜点,还真能唬一气。”
  亚茹:“得找那种不究既往的。”
  沪生:“姐,要不咱俩联袂登台吧。”
  众人哄堂大笑。
  十八
  次日,慧芳正在农留市场买菜,手抓一把蒜苗和小贩讨价还价。夏顺开出现在她身旁。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也许是宿醉之后受着头疼的折磨。他也拎着一个破菜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西红椁的洋葱头。
  夏顺开:“慧芳,我有话对你说,能约个时间么?”
  慧芳不理他,对小贩道:“称给足呵。”
  “今天下午两点,王府井南口怎么样?”
  慧芳沿着菜场货台往前走,一路用手翻拣着青椒、卷心菜和成捆的菠菜。“”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这豆角怎么卖?到了楼群间夏顺开往的那栋楼前,夏顺开动往单元门里拉慧芳:”上去坐会儿,就一会儿。“
  “你别动手动脚的呵。”
  “那你倒说话呵,聋了怎么着?”
  “不去,没什么好谈的。”
  慧芳往自家楼房走去。夏顺开原地愣了片刻,拎着菜篮子追上去。
  慧芳进去忙返身关门,夏顺开一只脚已经伸了进来。二人在门两侧相持角了几秒的力,门“通”地被夏顺开顶开了。“
  刘大妈市声出来:“怎么啦?”
  慧芳见妈出来了,不再言声,放了菜蓝子进了自己屋,夏顺开也忙拎着蓝子跟了进去,慌慌张张对刘大妈说:“大妈,没空儿和您聊。”大妈愣了一下:“谁打算和您聊了?”
  慧芳背靠着窗户,手扶着桌沿儿,对夏顺开道:“你怎么那么没皮没脸?闯到人家里来了?”
  “昨晚的事……”“什么昨晚?昨晚有什么事?不知道。”慧芳把头一扭,去看窗外。“你别这样儿,你干嘛这样儿呵?”夏顺开急得叫起来,“你这不是折磨人么?”“你嚷什么嚷什么?我妈在外边竖着耳朵呢?”慧芳跑去窥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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