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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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声音,肥牛亭,亭长出来。快出来,我有话要问。
依稀听见王长卿的回答,来了。小武睁开眼,窗外已经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来,隐隐感觉有点不妙。这时果然听到王长卿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他妈的今天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连个觉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是肥牛亭亭长王长卿,敢问足下来自何地,有符传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是来住宿的。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似乎他跳下了马车,我是奉丞相公孙君侯的命令,来逐捕逃犯的。你听着:
太始四年十月乙酉朔甲辰,丞相以请诏逮捕大逆无道故豫章县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长七尺五寸,黄色,黑发,左上额有黑痣。逐捕吏出,各县、乡、亭、里皆协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腾地跳起来,他拍拍刘丽都,急道,这个人是公孙昌,他们果然追来了。
刘丽都也跳了起来,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几个侍卫皆听到动静,等小武两个跑过去,他们也已经收拾停当了。所有人都握着剑柄,伏在窗下倾听。只听得外面王长卿惊讶地说,左上额有黑痣?——难道是他们。
公孙昌兴奋中而又夹带一丝紧张,你见过他们吗?他们现在在哪?接着是一片金铁交鸣的声音,似乎他们已经怀疑小武等人躲在亭舍里,齐齐拔出刀剑,做好格斗的准备。
接着是王长卿走路的声音,他低声说着什么,小武没法听清。然后是公孙昌惊讶地叫了一声,又立即沉下嗓子吩咐,都小心点,不可轻举妄动。小武心头一亮,低声对刘丽都等说,我们赶快去隔壁,劫持公孙勇作为人质。
刘丽都重重点了点头,一伙人呼啦全部奔向公孙勇的房间。公孙勇大概也被吵醒了,正骂骂咧咧的,外面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在亭舍喧闹。看见小武冲进,面如土色。刘丽都已端着她的小弩,瞄准了公孙勇。小武跃到他身旁,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将剑刃反架在他颈上。哼,好好跟我们配合,我不会杀你。另几个侍从也跳过去,按住了另一张床上的胡倩,用短剑顶着他的后心。公孙勇其他的随从听到声音跑过来,看到这场景,一下都呆住了。
公孙勇抖抖索索地说,你们……你们敢劫持……绣衣使者,当真是……胆大包天,不怕……不怕夷灭九族吗?
刘丽都刚要回答,小武止住了她,冷笑道,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公孙贺那奸贼假传诏令要斩我的人头,我为了活命,盼到有朝一日能伏阙向皇上辩诬,只好委屈使君一下了。
公孙勇怒道,又是公孙贺那老竖子,我也早就看他不惯。他借助太子的势力,到处安插亲信在各郡国要害处,皇上这次派我出来,就是为了查找他罪证的。
小武哼了一声,难得使君也如此明理,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还是要麻烦你斥退他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否则我也豁出去了,干脆来个玉石俱焚。
公孙勇道,好,你把剑刃移开点,要是一旦失手伤了我,那我可怎么也保你们不住。
小武道,如果我把剑刃移开,又怎么能让使君尽力呢。
这时只听得公孙昌在外面大叫,反贼沈武,赶快出来,我们知道你躲在里面了。
小武揪住公孙勇,帮他披上绣衣,一脚踢开门,早晨的阳光倾泻了进来,非常耀眼。小武躲在公孙勇身后,眯着眼睛向前看去,果然是公孙昌站在兵车上,面前竖着一块齐人高的大盾,后面跟着四辆革车,车上的二十多个士卒,有人左手执盾,右手执剑;有人两手持着弩弓;有人持着卜字形的铁戟;还有人持着长铩。个个都披着铁甲,立在革车上,显得威风凛凛。
妈的,我真有面子,这狗贼竟也征发了篁竹营的郡兵来逐捕我。小武吐了一口唾沫,握紧了剑,叫道,公孙昌,你听着,现在皇上派遣的绣衣使者公孙勇在我们手里,你要敢动一下,我就先斩下他的首级。我丢失二千石长官当斩,你丢失了绣衣直指使者又将怎样?哼,恐怕皇上会连公孙贺的脑袋也砍下来的。
公孙昌冷笑了一声,哼,少跟我耍花招,绣衣使者怎可能突然出现在这偏僻小亭。你赶快出来受缚,我们押送你去长安,好生看待,不让你受苦。到了长安,就没我们的事了,你自己到廷尉府辩讼去。否则,我就要下令当场格杀,带你的人头回去交差了。
小武也冷笑一声,公孙使君的绣衣,可是一般郡县能织造的么?乘舆的服御,向来都是由齐郡临淄县的“三服官”所供应,天下其他任何郡国皆没有这工艺,岂能有假?倘若不信,你指挥人尽快上来,大家都别活了罢。
公孙昌定睛看了看公孙勇,有点犹豫。小武用手轻轻捅了捅公孙勇。公孙勇叫道,本府确是绣衣直指使者公孙勇,奉诏令和副使胡倩一起出巡东南五郡,有皇上特颁印信在此。你们赶快退后,不要轻举妄动。他举起一个绣囊,从里面掏出银色印信,托在掌上。
公孙昌傻了,他愣了一下,突然跳下车,惶恐拜倒,叫道,下吏敢问公孙使君无恙,死罪死罪。
罢了,公孙勇又来了威风,慢条斯理地说,说什么无恙,叫他们都退下,本府就无恙了。快让出一条道来,放沈武走。我回去禀告皇上,或许他真有冤情也未可知。
公孙昌迟疑道,可是下吏奉令办事,岂敢临阵退缩?否则会以“逗桡不进”罪,判处腰斩的,最轻也会刑为城旦啊。
公孙勇怒道,你敢不听本府的命令?你去告诉郡太守,一切有我兜着。倘若不然,你全家都会腰斩。
公孙昌叹了口气,那——好吧。大家都退开,让他们走。不过,沈武,你什么时候放了公孙使君?
小武道,等我上车,驰过了余汗县,我就放了他。你到大王潭边上接人罢。
公孙昌迟疑了一下,好,我相信你。
刘丽都命令侍从,快,驾上我们的马车。
公孙昌的五辆革车全部退后,把院门的驰道空出来。小武一步步押着公孙勇上了车,御者套上驷马,吆喝一声,车子冲上驰道,经过一晚的休息,这八匹马又精神抖擞,大概连续跑一上午没问题。
车刚上驰道,刘丽都喊道,先停一停。她命令另一辆车的侍从,快,你们把床弩驾好,以防万一。她掀开车厢的底板,原来下面还有一个暗厢,似乎装有什么机关。她握住什么往上一扳,原来是一架黄色的大弩,安装在车厢后部,旁边是个辘轳。刘丽都道,快,帮我一下。小武换了一柄短剑,左手仍横在公孙勇脖子上,右手帮助刘丽都,两人脚踏住车厢后部,合力使劲扳动辘轳,绞丝的弦艰难地张了开来,扣在后部的弩牙上,一共有七条弩槽,可装七枝长箭,中间那支箭最长最大,直径有几寸粗,光是箭镞就有五寸之长,加上箭杆,起码有三尺,箭羽竟然不是用羽毛,而是铁叶。小武讶道,原来你这车还真不简单。刘丽都笑道,上了车,咱们就不怕了,我一扳下弩牙,七枝箭一起飞出去,非将他的革车射穿不可,这样的床弩,可是有射倒小城墙的先例呢!
小武叹道,这车可是价值万金。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对不要用这种弩。现在快走罢。
御者马鞭甩下,马车顿时狂奔了起来。远远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在后面紧随着。但是他们的马足没有这边的快,不一会就只看见尘土,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车子驰行了好一会,过了余汗县,驰道越来越窄。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峭壁。公孙勇又摆起架子说,现在该放本府下车了罢?本府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陪。你们的冤情,到了长安一定向皇上请求覆按。
小武看了一眼刘丽都,你说呢,留着他也没什么用。刘丽都瞧了公孙勇一眼,哼了一声,我车厢的秘密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能让你走?
小武恍然道,这倒也是。皇上早就有诏书,十石以上的大黄强弩是不能出函谷关的。现在这三十石的床弩都被你看到了,哪里还能放你走。况且,你也别跟我们装蒜了,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绣衣直指使者了不成?
公孙勇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你,你,你什么意思?他的手有点发颤,脸上显出一副很尴尬的神情。
小武笑道,任你巧舌如簧,能说得许多人相信,无奈我见多识广,怎么能被你蒙蔽?你的符节、印绶还有你的做派,都有破绽。老实说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何苦冒充绣衣使者,要让整个家族为你陪葬,真是好不狠心。
公孙勇傻傻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搓着手掌,怎么可能呢,我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绣衣使者。刚才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发话喝退逐捕吏,你们可就死路一条了。
小武沉吟了一会,道,哦,可能我多疑了。我只是奇怪,看你不像是精通吏事的人。算了,我现在这个处境,对你是否绣衣使者也不感兴趣。我自己也是活过一天算一天。
公孙勇得意了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也不一定,要看你请得动谁为你帮忙了。如果有本府这个绣衣御史为你说话,就算你一心求死,也是很不容易的。
小武假装感激地说,那先谢谢使君了。看来刚才真是下吏误会了使君,死罪死罪。唉,其实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人指使你的话,那人一定是巴不得你早早露馅,然后被杀——公孙勇大概也不是你的本名罢?
公孙勇立刻面如土色,什么,巴不得我死?这话怎么讲?
小武心里暗笑,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试探达到了目的,这是他从审案中总结出来的“钩距之法”。想问一件案子,如果一直纠缠着主题不放,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达不到目的。或者对方干脆会用谎话搪塞。但是如果假装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使对方注意力转移,再突然行诈,对方多半会上钩。刚才的情况就是如此。于是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瞎担心,使君既然货真价实,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勇的额上沁出汗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你为什么会这样瞎怀疑的?他似乎并不放心,紧紧追问不辍。
小武笑道,我也是胡乱猜测。因为使君的符节印信应该是皇帝信玺,却盖成了多用于册封的天子信玺。中二千石的官员最近改了黄绶,你却还是青绶。御史府少史前个月就换人了,你上面写的却还是戴充。所以我免不了有些怀疑了。
公孙勇冷汗涔涔而下,喃喃地说,我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果然是耍我。
小武冷眼瞧着他,不说话,他知道公孙勇此刻必定在做心理斗争。他支持不了多久,一定会主动向自己询问。马车还在小心翼翼地奔驰,这里地势很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下悬崖。车上的人默然无语,只听见马车车轮的辚辚之声。
果然,不一会,公孙勇忽然张口道,沈君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小武漫不经心说,听口音,使君应该产自齐鲁一带。这点小武的确有把握,他做亭长的时候,曾送迎过许多齐郡、济阴郡、山阳郡一带籍贯的戍卒,听过他们的口音,感觉和这个公孙勇非常相像。
公孙勇嘴巴合不拢了,他似乎下了决心,自入豫章郡以来,就听说你是断案能吏,果然不假。实不相瞒,我是巨野县人,你既然听出我口音,我也只好承认了。
小武惊讶地叫了出来,你是昌邑国人。他心内的惊讶更甚,难道这个公孙勇和昌邑王刘髆有什么关系不成。如果是,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就太丰富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亭长,涉及县廷重案,又矫诏击杀群盗,丢失二长吏,得罪丞相,牵连县令丢了人头,和广陵王翁主逃亡,现在又碰到昌邑王的使者。简直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难道天下真要大变了不成。
是的,公孙勇点点头,我是昌邑王国巨野县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崇,曾是巨野县巨阳乡的有秩啬夫,因为坐赃为盗,按法当斩,同时行刑的十个人全部人头落地了。最后一个轮到我,我脱掉衣服,伏到斧质上。县令逢千秋在台上望见,突然派人过来,下令停止行刑。接着我被带到他面前,他望着我,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堂堂乎张也”。
小武道,嗯,《论语》里的话。
张崇盯了小武一眼,对,后来听说是孔子夸奖子张的话。他说我正好姓张氏,又相貌堂堂,真是很巧,所以不准备斩我,而是另外找了一个死刑徒冒充我斩了。接着他让我改名公孙勇。
嗯。小武道,正好跟公孙贺一个姓氏。难道有什么目的吗?
他也没告诉我目的。张崇继续道,不过既然他救了我,我这条性命就是他的,无话可说。他说我状貌威武,有霸者之姿。还说当今皇上一向喜欢状貌雄伟的大臣,当年的绣衣使者暴胜之和现在的宠臣江充,都是以美男子而著称的。他让我假扮绣衣使者,说凭我这威风的形貌,绝对不会引起郡守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