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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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了。
里长诺诺连声,我也不清楚。只是据说太守陈府君屡次为此案发文,切责县廷。大家都相互传闻,卫府被贬官来此,估计想借这事发泄郁闷呢。
公孙都点点头,环视了一下掾吏们,我总觉得卫府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一个罢了官的侯,回到地方上不老实一点儿,夹着尾巴做人,倒日日笙歌,地方官哪敢不及时向长安报告的。倘若皇上听到他如此逍遥快活,一怒之下下诏全部收捕,那不是什么都没了么?嘿嘿,也好,像他那么大的家族,真要全家收捕,区区县廷的人手显然不够,我正好发节征调都尉府车骑帮忙。据说卫府财宝很不少,当年就因为贪墨而革职的。皇上一时心软,不忍诛杀,才给他一条活路。不过,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发财的机会。说完,他干笑了两声,看着里长,你刚才说到那个决狱曹掾吏武,他姓什么?以前可有什么政绩?
里长说,他姓沈。原来只是一个亭长,做得也不是很合格,至少在逐捕盗贼上没看出有什么过人的地方。相反,自从他治理青云亭以来,青云里的治安一向很坏。就连过往的官吏,路过青云亭停宿,都抱怨亭舍肮脏阴暗,主管的亭长不大能够胜任吏职。县令王公也一度很恼火,不过因为他在任时毕竟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本县的退职老吏李顺又一直举荐他吏材明敏,并愿以首级担保,所以王公才勉强将他留用。都尉丞君怎么对他如此感兴趣。
哦,我对有才干的人一向钦佩。公孙都笑道,治狱是天下的重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胜任的。相反,洒扫庭除、送往迎来之类亭长做的工作倒不需要任何技能。如果这个代理县丞沈武果然吏事明敏,那当初让他当一个亭长实在是可惜了。我一定会劝说高府君移书郡守,保举他升迁的。
里长恭维道,都尉丞君的见解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这次县令王公特意提拔他来办案,可是县廷的狱吏们都很看他不起。他的家境又很一般,去年的家产核查只有四万钱不到。按正常的规矩,是不允许为吏的,仍然是老狱吏李顺死活要保举他。再加上当今天子放宽了计资为吏的政策,他才勉强呆了下来。他现在还小,当初为亭长时才十五岁多一点,现在快有二十了罢。
公孙都又惊讶道,啊,这么年轻。他沉吟了一下,怪不得老狱吏们会看他不起。不过有才能又何必年高。
掾吏们连连称是,悄悄劝道,都尉丞君,我们该走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却也并非节日,虽然我们穿的不是公服,可是无故聚集饮酒,毕竟是有干律法的。
公孙都点点头,正要起身,只看见远处突然烟尘腾起,大道的尽处,突然出现几辆马车,朝他们坐的方向疾驰而来,看过去每辆车都是驷马驾。他们坐着饮酒的地方就是郡尉治所附近的南浦里,闾里的门和赣江平行。右侧靠江的地带是条笔直的驰道,宽大约六丈有余,可以并排驰行数辆马车。驰道两旁树木参天,遮蔽不见白日,这是方便长安文书传达到都尉府的惟一干道。那些车奔驰得十分快,平常只有送军书和传达天子驾崩诏令时,所发的邮传车能有这样的速度。只听得那几辆马车的车毂声,伴着高大的杨树叶子相碰的哗啦哗啦的响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公孙都霍的一声站起来,倚着大柚子树,高声喝道,哪来的车马,竟敢妄行官道,赶快停下!有出入津关的符节没有?赶快交出来查验。
掾吏们也站起来,笑道,估计又是哪个富商大贾不顾朝廷禁令,在官道上驰行游猎了。不过奇怪,他们驰来的方向不是可供射猎的城西的散原山,而是北面的江都官道。
管他什么方向,公孙都说,这回一定要让他们大出血。看这车马的豪华架式,车主肯定家资巨万啊!他回头笑了笑,我们要发点小财了。这种违背律令的商贾是绝对不敢上告我们贪墨的,他们的钱不要白不要。他说着,转过头去,眼光又向前扫视,突然,他的脸色变了。
只见那五六辆车缓缓停在那里,突然车盖同时从后面掀翻了。每辆车上站着三个黑布蒙头的壮汉,腰间挂着长剑,但是每人手中都握着一张巨大的大黄肩射弩。弩的机括就扣在他们的手指里,羽箭的箭括顶在肩膀上,弓弦绷得笔直,箭镞指着前方,闪烁着阴冷嗜血的光芒。
公孙都顿时面如土色,他知道这种大黄肩射连发弩的威力,如此近距离的击发,就算他身穿重甲,也足以将他穿透,钉在身后的柚子树上。即便是在战场,擅长骑射的匈奴人,远远看见汉军的大黄弩部队也要退避三舍。公孙都嘶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于攻杀长吏么?他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衣袖里掣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铜印,上面系着墨色的绶带。我可不是一般的闾里黔首,而是豫章郡的都尉丞公孙都,八百石长吏,这是我的印绶,绝对没有欺骗,你们这伙刑徒识相点,赶快下车束手就擒,还可能免去死罪。否则的话,你们应当知道,击杀长吏是要族诛的。
掾吏们也都面色惨白,凝立在那里,对对对,他们齐齐张口结舌道,我们是豫章郡……郡都尉府的属……吏,今天休沐,没……没有穿着公服。都尉丞君叫……你们下车。你们就听从了罢。这最后一句简直变成了哀求。
里长早已伏在地上不敢动,有公孙都在这里,也没他说话的份。汉家的法律极严,官吏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一个小小的亭长,就可以随意扣压黔首们的车马财物。所以一般平民见了官吏都敬畏如神,哪怕能得到二百石官吏多看一眼就足以兴奋一个月了。公孙都深知这点,他想亮明自己身份,或许这帮蟊贼就放了他们一马也未可知。所以虽是这样千钧一发的关头,他仍然要强振官威,企图吓住对方。
那第一辆车的御者这时跳了下来,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哈哈笑了一声,道,一个八百石的都尉丞就这样趾高气扬,真是让人骇异。他中等身材,声音沙哑,脸上也蒙着黑布,头上没戴头巾,只斜斜地挽了个髻子。不过今天我还真不是来找你的,既然不巧碰上,正好一起收取了。他用剑指了指那几个强打精神的掾吏,这几个带着不方便,射杀了罢。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嗡嗡几声弓弦响,那几个掾吏身上各中一箭,由于弩的力量太大,他们的身子都向后飞了出去,钉在了土地上。随着箭头插入土地的沉闷声音,一缕缕轻烟冉冉地扬了起来。他们身上的箭孔也不失时机地喷射出鲜红色的柱状血液,远远望去,如雾如霰。
公孙都看到这景况,两腿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出声。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那让他自豪的印信了。啪的一声,印信掉在了地下。那中等身材的蒙面客迅疾走过来,用剑尖挑起印上的绶带,嘿嘿,印都不要了,你这个都尉丞还能当吗?先捆了。另两个蒙面的汉子奔过来,将公孙都反绑了。公孙都这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树叶缝里透过的斑驳日光照在他鲇鱼般的眼睛上,使他的脸看上去像张死人的脸,没有一丝的生气。
提剑的汉子沉着声音吩咐道,快点下车,尽快结束一切事宜。五六辆车上的汉子们全都跳下。这时,那趴在地下的里长突然窜起来,连连嘶声狂呼道,有贼盗——有贼盗。伴着声音,他转身往里门的方向狂奔。这下变故当真猝然,提剑的汉子竟忘了命令射箭,只是本能地抬脚追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里长一踏进去,马上把里门一关,咣当一声,上了闩。
提剑的汉子大怒,他知道整个里起码有五十户人家,按每户人家五口人计算,有二百五十人左右。这其中有抵抗能力的起码有三分之一强。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乌合之众,每年农闲季节都无一例外地会接受军事训练。大部分人家都藏有弓弩和刀剑。虽然他们的武器比较粗笨,然而以多敌寡,还是会让这伙不速之客们很麻烦的。
那汉子怒而回转身,一把揪起里长的老婆。这个老媪和她三个弱子也已经瘫成了一团。他把剑横在老媪的脖子上,叫道,赶快开门,否则我把这四个人全部杀了。话音刚落,只听得里门内传来鼓声,然后是一片喧哗声,里门右边的角楼上出现了人头。看来里长丝毫不理会他,已经击鼓宣告有盗贼侵入了。提剑的汉子烦恼异常,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下令先射杀了那里长。让他跑进去,实在是太坏事了。警贼鼓一响,立即会惊动周围的乡、亭,等官吏们一赶来,他们的行动无疑就会完蛋。这个里长真是太他妈的敬业了,为了本职工作,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当然他也知道,里长的做法也是迫不得已。按照律令,如果里长投降,日后他本人不但会判腰斩,而且牵连到老婆、孩子、父母、同产兄弟全部要流放。愤懑之余,他都有点呆了。这时另外一个汉子走过来,左手一把揪住里长老婆的头发,右手长剑一挥,只听得卡嚓一声,就将那老媪的首级硬生生割下,一脚将尸体蹬到一旁。老媪颈部的血管缩了进去,血液像喷泉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溅满了他的衣服。那三个儿子目睹母亲的惨状,全都发出惊恐的嚎叫。那汉子杀得性起,奔上去一剑一个,三个稚弱的首级全部滚落在灰扑扑的黄土上。刚才还欢天喜地的里长一家,现在四个已变成了无头尸体。
提剑的汉子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那首级,将它们一个一个从里门上方扔了进去。就听里门内一阵杂乱的喧哗声,咣当一声,门又开了。里长出现在门口,他握着一枝长戟,哭号道,该死的贼盗,老子跟你们拼了,大家一起上啊,汉家律法,捕斩贼盗一人,赐爵一级,赏钱一万。他身后跟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剑,冲了出来。
提剑的汉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不过要想要拿我们的命去换取爵位金钱,可真是异想天开。他大喝一声,放箭。霎时箭如飞蝗,迎头的十多个人立刻扑倒在地。提剑的汉子大踏步奔向里门。他的那些随从们皆左手握弩,右手执剑,蜂拥着跟了上去。
高辟兵正懒洋洋地躺在树底下打瞌睡。太阳似火球一样悬在树的上空,他的竹榻边到处都是鲜红的榖树果实。金龟子也在他头上的树叶丛里嘤嘤乱飞。可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睡意。他肥白的身躯几乎把竹榻的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嘴边还汪着一道晶亮的涎水,挂在乱蓬蓬的胡子上。他正在做着回了长安的美梦。长安的日子是何等快活啊,这样的夏天,如果皇上去甘泉宫或者五柞宫避暑,他可以有幸跑到未央宫的渐台上去睡午觉。渐台那么高峻,山峰似的矗立在沧池的中央,阴凉的水气将其氤氲环抱,一觉醒来,俯视着清泠的沧池之波,看那池鱼空游在澄碧的水中,觉得遍身都是凉意,胃口顿时大开。不象在这闷热的豫章县,热得人简直没有胃口。另外,跟着妹妹去长杨宫也很惬意,那里的杨树真大真高,实在难以想像,几百株杨树站在一起,仿佛漫天都是绿色。金黄的屋檐在绿色中点缀着,让人觉得所到的并非人间。虽然这样的游玩不能常有,必须皇上诏准。可是,总比在这燠热的榖树底下永无出头之日的好。想着想着,高辟兵在梦中竟然哭了起来。等他哭得睁不开眼睛,想抹抹眼泪时,发觉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你们怎么又来了。高辟兵眯缝着眼大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公事你们看着办就行了吗?
话还没说完,突然脸上一热,一个巴掌印在了脸颊上。他仔细睁大眼睛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子,提着一柄剑站在他跟前,剑尖上血滴跳跃,像象荷叶上的水珠。他喝道,你看看我们是谁,高辟兵高府君,你已经被劫持了,如果懂事就给我老实点。门外有车骑围住了整个南浦里,都是你的部下,在豫章县,你是惟一二千石级别的长官,没人敢不听从你的命令,你现在跟我们合作,可以保证你不死。
高辟兵嘴角和鼻子里,鲜血像蚯蚓一样蜿蜒爬出,但速度极快。他用手一抹,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汉家法律,殴打长吏是要腰斩的。他说完这句,又感觉有点儿不对,因为面前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脸都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有点讥嘲。这种神情他只在同母异父的妹妹史次倩的脸上见过。从小到大,身边的其他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虽然椎鲁,也知道这次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那扇他一巴掌的少年歪着嘴巴笑了,好像他嘴巴天生就是歪的,看上去让人有种难以言传的厌恶和恐惧。这样的面孔他在都官狱里见过,是张刑徒的脸孔,是那种热衷于好勇斗狠的恶少年,镇日腰上佩着刀剑,甚至走路都持着弓,一副随时想挑衅别人的神态,当年公孙敬声带他去监狱鞭笞犯人取乐时,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