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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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还高过华人。这样想着又觉得回去是对的,在这里混什么混,精神上要窝囊一辈子。一时心里下了坚强的决心,回去再和张小禾讲一次,哪怕哭着求她呢。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男人的自尊再委屈一次,为了自己的感情委屈一次,也不算没有志气。我想象着自己把话再一次说了,身子慢慢蹭下去,就跪在那里了。她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扑过来,两人倒在地毯上滚来滚去嚎啕痛哭。她一次一次地抹着眼泪,微微地点了点头。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拼命睁了眼屏住呼吸,望着客车上的录像,把眼泪压了下去。三十几的人了,男人呢,什么事呢!
到蒙特利尔天已经黑了。本来打算好了到个朋友家去住一夜,打听到晚上十一点半还有一班从渥太华来的车去魁北克市,就改变了主意,准备连夜去魁北克了。蒙特利尔去年已经看过,皇家山,奥运村,看过也就算了。朋友告诉我,上下班的时候到银行区地铁站去看那些有着象牙细腿的秘书小姐,也算蒙特利尔一景,回来时再说吧。我坐在候车室看来来往往的人,又从包里拿出张小禾准备的东西来吃。打开塑料袋,里面竟还有一小瓶牛奶。我想着既然有牛奶,这些东西一定是今天早上准备的,她可能是第一节就有课,早早去了学校。这样心里轻松了一点,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干什么呢,把自己也吓着了。
吃了东西想睡一会儿,可哪里睡得着。周围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讲的都是法语,不懂。看表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我出了汽车站,(以下略去800字)看着时间不早,一路跑回车站去。
用地图盖了脸在魁北克市汽车站过了大半夜,第二天去旅游区看了,有点失望。(以下略去400字)
下午四点多钟出了魁北克城,沿着圣劳伦斯河而下,准备到大坨沙看溯流而上的鲸鱼。夕阳下一幢幢房子散布在河坡上,一片荒凉,使我想起远古的部落。时间在那一片宁静中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已经凝固,忽然又往前跃进了几百年,一切依旧。(……以下略去250字)晚上十一点多钟看到有两个到大坨沙的人下了车,也跟着下了。下了车四周一团漆黑,并没有车站,近处连房子也没有,才知道下早了,连忙追上那两个人,问旅馆在哪里。一个人用含糊不清的英语要我跟他走,我满心狐疑,没有办法也只好跟了去。离了公路转了几个弯,到一幢房子里,才看清是两个老人。我又问旅馆,他们要我坐了,又去打电话,一句也听不懂。打完电话一个走了,另一个说:“Youcanstayheref orthenight。”我看他一个老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又找不到旅馆,还能省几十块钱,就答应了。问起来知道他叫海斯,(……以下略去400字)我洗了澡准备睡在客厅沙发上,他叫我进去,已经架好了一张床。我心里不愿意,也不好坚持。心想,真是个同性恋者呢,我也不怕,打得过我么?一倒在床上我就装睡,他和我说话我也不理。
一会他睡着了,我缩在毯子里想自己的心事,想着张小禾这会是不是睡了,是不是在想念自己?又想回去怎么和她相处,把已经开始的过程继续下去呢,还是悬崖勒马好像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很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开始的事不会就这么完了,有了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很多次,可是,以后怎么办呢?第二天上午我独自去了河边,出门的时候并不觉得,到了河边才发现河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只看得见沼泽却看不见水面。我举起老人给我的望远镜望去,也望不清什么。听见了嘈杂的鸟叫声,像有一大片鸟在什么地方嘻戏,却看不见一只鸟。向天空望去,几只鹰在灰白天幕的背景上悠闲地盘旋。沼泽中露出许多岩石,我踩着岩石往中间走,终于走到尽头,看见了浅浅的流水,水中生长着海带质的生物,却都是很小的一棵。我手指点了水尝尝,咸咸的,离海还有几百公里呢。我又举了望远镜往水面望去,看了很久,镜头中出现黑乎乎的一块什么东西,顺流漂下去了。我想,就当是鲸鱼吧,可惜没有喷水。河风吹拂,四周寂静无人,我坐在岩石上,望着这一条大河。我想象着在人类没有出现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风在吹,水在流,鲸鱼在喷水。今天唯一不同的是有了观赏的人,这个人就是我。我不能设想大河流淌了无尽的岁月是为了我今天的到来。我想象着回到了几万年以前,眼前也是这一派景象,而我就坐在这块岩石上,俯瞰着人类未来的无尽岁月,无数的历史事变都是那么渺小而意义模糊。又想着再过多少岁月,我们今天就是古代了,那时的人把今天看成是荒蛮的时代。一时似乎连岁月尽头的人类终点也看得清晰透彻,洞若观火。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彻悟,一种看小天地万物的气度,觉得天下事再大也是小事了。一种巨大的宁静和安祥从什么地方飘来,笼罩了我的心。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理解了佛,理解了那种超拔豁达,那种圣洁典雅,那种平和洒脱。其精义不是普渡众生,它没有那种力量;而是传达一种面对纷攘世界可能的生存态度,一种个人的解脱方式。我于是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平静地望着河水,心中漾起一种幸福的崇高感,渐渐化开扩大。一个人,就像这一派大河中的一滴水,有什么可苦恼可忧伤的呢?所有的苦恼和忧伤不过都是渺小的转瞬即逝的东西罢了,又何必到那牛角尖尖上去寻愁觅恨。这样生命存在的意义也变得暧昧,世事的纷纷扰扰也难以理解了。我感到了意识到了时间的喜悦和悲哀,感到了世事在历史的瞬间无论怎样轰轰烈烈或凄凄切切,其意义在时间的背景中都将渐渐淡化,以至化到虚空一片中去。
这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张小禾,察觉有了这一种彻悟之后,苦恼仍然还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改变地存在着,证明着这种彻悟的虚浮。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宇宙之中,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之流中,这苦恼连大河中的一滴也算不上,却是我这个人最痛切最沉重的生命感受,这种感受仅仅只属于我一个人。于是想到,世界是人体验中的世界,一个人只能从自己的基点去理解世界,这样才有了朋友有了亲人,有了祖国,这样那些渺小的平庸的转瞬即逝的痛苦和幸福才有了意义,这样那些终将化为乌有的事情还是值得去做,人间的一切才能够得到说明。关于生命,思索到了极限后,前面再也无路可走,只好回过头来面对仅仅属于自己的那些卑微琐屑渺小平庸的现实问题,这才是最富于生命质感的真实,虽然这真实是那样无可奈何地卑微琐屑渺小平庸。毕竟一个人还是要现实地生存着,即使他那么透彻地了悟了一切。对他来说,暂时的渺小的意义就是绝对的意义。既然没有可能阻止大限来临,既然时间无可阻挡地要到那一年那一天去,既然对世事无能为力,好好过了这一生就是最值得去思索的问题了。这样想着觉得世界变得简单了,那些宇宙人类的千秋万代的事情,都不是我这个平庸的存在有力量左右的,我所面临的只是属于自己那点可怜的事情。这一派大江席卷着时间滚滚而去,一切的感伤叹喟都是那么软弱那么苍白,可人的心灵却无法回避。人总是要回到自我生存的现实,这种现实对生命的遥想是一种刻薄的否定和嘲笑,正如这种遥想对生存的现实也是一种刻薄的否定和嘲笑一样。在这种否定和嘲笑的对抗中,我意识到了生命意义的神圣和意义的空缺。意识到此生的最后目标只能是活着,更好地活着,心有不甘想挣扎反抗却又徒劳无益,一步步接受了逼近的现实,逐渐地瓦解了反抗的愿望,心中充满了悲哀。想到这些我心中像遭到什么钝器猛烈的一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挫。倏而在心的远景中如有一点火花闪亮,发出“叭”的一声轻响,一脉激情游丝般蜿蜒而来,渐渐清晰。我迎着风昂起头挺直身子,望着眼前茫茫一片,作出了一种空洞的骄傲姿态。
正想着听到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嘻笑声,却看不见人。我举了望远镜顺着声音搜寻过去,看见一对白人少年男女搂了坐在远处的岩石上。我把镜头对准他们的脸,看见女孩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嘻笑声忽然停了,那少年的手探到女孩的衣服里去。我连忙移开了不再看,去拔了浅水中的植物玩。一会儿那边笑声又起,我忍不住又望过去,那男孩正举起一根指头比划着。我想:“呆不住了。”回到了老人家里。他不在家,门也没锁,想是专门为我留的。这小镇人真朴质,也不怕我拐了望远镜和别的东西上车跑了。他凭什么就相信一个陌生人呢?在沙发上睡了一觉,海斯回来了。我说要去,他还留我住几天。我说回头有机会了再来。在门口和他合了几张影,他又拿自己的照相机照了几张,互相留了地址,我就告辞走了。
客车沿河而下,一路风景迷人。圣劳伦斯河已经像海一样广阔,在太阳下也看不见对岸。沿岸很多小山长着翠绿的树,一直伸展到河中去,在水中留下青翠的倒影。汽车经过了很多小镇,每到一处我都查看当地的电话号码本,看有没有中国餐馆。我发现只要是上千人的小镇,中国餐馆必定是有的,大一点的还不止一家。这才明白自己并不是来考察的第一人,又佩服那些同胞的生存能力,只要有机会,没有去不了的地方。比起他们,我明白自己在加拿大不会有什么出息,更不用说发财。走了几百公里,小城小镇还是那个样子,超级市场商品陈列的方式和多伦多也没有区别。出了魁北克以后,再也看不到一个黑人,也没看到中国人。走了几百公里,这天晚上我在七岛港下了车,想从这里搭火车去拉布拉多城,那才是真正的北方。一问才知道去那儿的火车一星期只有两班,下一班车要在三天之后。去拉布拉多没有公路,那人建议我乘飞机去。我谢了他,找个小旅店住了一夜,决定明天一早往回走了。第二天上车之前,虽然我已经完全没有热情,但还是把七岛港的电话簿翻了一番,知道这个两万人口的法语城市,已经有了十一家中国餐馆。
九十二
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我回到了魁北克城。这时我领会到了通宵旅行的好处,省了时间又省了住旅馆的钱,困了在车上也能睡着。怪不得乘夜车的人并不比白天少些。在魁北克车站,我展开地图犹豫了好久:就这么回了多伦多呢,还是横插到安大略省北部去?这时我非常想吃一餐中国饭了。在七岛港上车以前,我想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中国餐馆,跑来跑去却没有找到。这种愿望一时变得如此强烈,使我感到焦躁,无法忍受。又省悟到人是多么脆弱,这样的小小痛苦也会激起如此沉重的感受。像跟自己赌气似的,最终我还是决定不回多伦多。我想着张小禾在等着我,但那封决定命运的信还要过几天才会到,回去了就那么干等着我太难受了。决定了之后我马上跳上了开往安省北部的客车,怕自己会意志不坚改变了主意。车开动了我心里有点高兴,觉得这也是对自己挑战的一次小小胜利。在车上我展开地图寻找下一个目标,决定到穆索尼镇去了,旅游手册上介绍说,那里在夏天有北极熊。我想,不走运看不到北极熊,看看詹姆斯湾也好。
第二天客车过了安省中部转向往北,中午在一个小镇停下来吃饭,我看了地图,上面竟没有这个镇的名字。下了车我意外地发现在停车的餐馆对面,竟是一家中国餐馆,门口英文的招牌下,有着“斜阳谷”三个字,周围是大树环绕,房子在阳光中染上了一层绿意。我闯进去,看见一个华人女性坐在台子上,没有客人。我用国语叫道:“老板娘,快弄点吃的,车要开了!”这几天老跟自己在心里说国语,现在说出口来特别来劲,有一种奇妙的舒畅感。我点了菜,老板娘也不说什么进去了。外面开来一辆小车,进来一个人斯斯文文戴副眼镜,瞧我一眼,似乎感到意外。我说:“老板吧?”他说:“像老板吗?”我说:“这里能有几个中国人呢?”他在我对面坐下,问这问那,语气急促使我感到奇怪。我看见他头上汗都出来了,说:“慢慢说,慢慢说。”他说:“今天要说个过瘾,难得有个人讲中国话。”又告诉我这小镇上只有三个中国人,就是他们一家,儿子上幼儿园去了。当他知道原来我和他是一所大学的校友时,大大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走了,明天还有车来。”我说:“要去穆索尼看北极熊,看了还急着要回多伦多,有人等着我。”他说:“北极熊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一只熊长了白毛就是了,熊你总看过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