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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卢作孚-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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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远?”

“此人此船此去丰都不远——且送他一眼。”

明日天一亮,就要闯青滩,据幼时曾随宝老船出小河进大河下岳阳进洞庭拉过一船纸扇、纸伞货的宝锭说——大郎二郎不是滩,青滩才是鬼门关。卢作孚知道,继大足刑场、合川死牢后,自己最大的一回生死劫,就在明天。比头两回更令卢作孚感觉沉重的是,这一回,担在自己肩膀上的,是一艘船、一船人的生命,是一个实业、一群股东的生路……

卢作孚一夜未睡,卢子英心想二哥定是担忧明日青滩,翻身一看,却见二哥独自趴在灯下,在画一张图。子英好奇,这船都造好了,还画什么图纸?撑起身瞄一眼,却是一张彩色的图,青的是山,绿的是水,水中还有冒着滚滚黑烟的一艘船。

还有什么事,会比明日青滩更要命?——卢子英下了床,提着枪查夜去了。

青滩从前不是滩,到了明代,两岸的山垮崖,房子大的石头一坨坨落到江中,堵出个青滩来,成了整个川江最险的滩。

小小的民生轮刚驶进青滩,便径直向水流正中的那块写有“青滩”二字的石头撞去。此情此景,颇有点像自然界中,一只小小的青蛙,面对一条巨蟒的血盆大口时,会做出生物学家都感到惊诧的、极其反常的举动——青蛙向巨蟒口中主动扑去。

“民生轮莫要撞了礁石,翻……!”周围一片惊呼。一个“翻”字没敢说出口,那是水上人的大忌。

这年,卢作孚的家,已经从合川杨柳街,搬到黑龙池。

父亲去上海把第一艘轮船开回家。孩子在家中,连玩的游戏都是怎样把船开上险滩。

院内,卢作孚的两个儿子围在水池边,拂水为一条写着“民生”二字的纸叠的轮船加力,池中一块石山上,也用孩子的手笔写下“青滩”二字。

堂屋门框内,女儿晚春学着妈妈的样绣花。蒙淑仪捧着绣架,却一针也绣不下去。

“淑仪,我这里忙着切菜,快来帮我把锅里的二面黄翻一下!”婆婆在灶房里唤。

蒙淑仪赶去,接过锅铲,说:“他们说的,不兴说——这个字。”自从丈夫办航业,蒙淑仪也学会了水上人的规矩,不能说一个“翻”字。

卢李氏大声道:“你别太死脑筋啦。随口说个‘翻’字就影响得了我儿子的船?”

“我们的民生轮,冲不上青滩!”儿子一指池中。

“我的个儿耶,你爸爸的船,要是你们的这个样子,何苦一年里头来来回回去上海跑趟趟?”蒙淑仪望着儿子的小船。

“我的个孙娃子耶,你爸爸的船,钢板做的,你们的船,再怎么,也要用纸板做吧!”卢李氏菜也不切了,去屋里找出纸板做的空鞋盒。

民生轮正闯青滩。大副单子圣将车钟推向“全速”,可是,两台奔驰的马力依旧顶不住一江洪流的冲力。大副把住舵工的手,左舵,小心翼翼地将船引入中流一侧的那股急旋的洄水。接下来,将船头对准了洪流中的那一块巨石,川江上弄船人都知道,这是洪水季闯青滩的唯一办法。这块巨石上就刻着“对我来”三字。

“人在船在。”卢作孚望着巨石,默念着。

多年后,与卢作孚同船的第一代“老民生”职工陶生(后来他被卢作孚任命为民生轮第一任经理)还记得这一天民生船头一趟闯青滩的全部细节:“民生船行至险滩,因船小滩高,领江领船深入洄水,冀其借洄水之力,易于冲上……”

船头逼近石头,舵手转舵,却不见船头转向,单子圣伸手帮着扳舵,也不见动静,船头竟照旧对准巨石撞去。

“舵机失灵!”单子圣叫道。这是船行险滩中,水上人最怕的事故。

其实大副不说,眼前情景也可想而知,船底洄流,似开锅的水,一个小小的舵片,就如下锅的抄手,此时此地,哪儿扳得转船头?眼看船头距巨石不到一丈。默念“人在船在”之后,卢作孚心头反反复复默念着另一句话,却不愿出声。

陶生记录得详尽:“船头乃逼近石头五尺矣,舵忽不灵。此时领江无计,顿脚太息。作孚于惶急中,奔走船上,大有人在船在,船亡人亡——‘羞见江东父老’之气概。民生轮船船头高高昂起,压向巨石。在此千钧一发中,突见一个泡花,抬船转入流水,抛过北岸。但因水流太急,船开满车,犹难撑持……”

轮机舱中,宝锭将操纵轮机的事交付给另一轮机工。来到船头,本能地大喊一声。当年他率领木船闯滩时领唱的正是这一句川江号子。卢作孚听见宝锭吼出的川江号子,也本能喊出,这声音不如宝锭的雄浑专业,却自有一种生死与共的悲壮情怀。

宝锭持钢绳,跳入河心。这一幕,令陶生终生难忘:“水手宝姓者,力持钢绳,跳入河心,全船人为之惊异。注视,知准备绞滩矣。当时全船大喜,疑有天助。于是停泊,相与欢庆。民生公司之成败,系此须臾,此时作孚之喜,不言可知矣。”

“我草这一篇民生公司的小史,不是注视它如何成功,而是注视它如何艰难困苦,这一桩事业从降生起直到今天——也许直到无穷的未来——没有一天不在艰难困苦当中。我亲切地经历过,再亲切地写下来,应该有如何沉痛的感觉。”十七年后,陶生写下了事业草创之初亲自率民生同人拼了性命将第一艘船撑过青滩时的心情。

1926年7月23日,民生轮完成处女航,由上海抵达合川,无字碑前,聚满了人,比往年五月初五赛龙舟时的人还多,卢李氏逢人便说:“我儿子的船——比射箭还快!”

当场拍下的一张照片被保存至今。

治军

造船难。把船开回来更险。当民生轮平安回家,开始行驶于小河内,载满家乡客人,往返于合川与重庆之间这一段远比青滩平静得多的水域中,一块比青滩中流险恶十倍的巨石横挡在卢作孚的实业之路当中。

民生公司档案记载,就在卢作孚出发去下游接民生轮之前,这一年的6月10日,民生公司诸同人召开创立会,推举卢作孚为总经理。关于这一节,卢作孚自己的说法是:“为了证明发起人的目的不在利益,而在事业,我自行负起主持事业的责任,任总经理。”

总经理月薪银洋30元,自总经理以下,所有公司职员月薪总额,抵不过外资轮船上的一个船长的收入。这还不是公司草创之初,后来,民生公司总经理月薪一直都低于本公司船长,卢作孚向人解释其中原因:“这是因为公司要靠他们把钱挣回来。”

第一艘轮船开回来了。形势喜人,总经理看在眼里。程股东当晚便邀集亲友在“醉八仙”买了个大醉。

可是,顾东盛、孟子玉、宁可行几个有经商经历或学过商业知识、同时又对川江航业历史有过深层考察的民生股东,却只是悄然无声地从背后望着自己的总经理那像读书人一般清朗的面孔,教书匠一般随常的布衣,一个个都偷偷地为他捏把冷汗——这是商场,老话说“商场如战场”,一脚踏进来,是要来开战的,人称“商战”。你卢作孚身为总经理,就是率一支军奔赴战场血拼搏杀的大将军。

没有人怀疑这位“大将军”率军投入“商战”的勇气、目光与能力。可是,时下民生公司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军啊?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美商捷江、华商九江、福川、通江……当务之急还不是与川江上如铁壁合围般的一家家洋轮、华轮公司一决生死、杀出一条血路、打下自家的一方水域,最要命的还不是眼前的强敌……

造船难。把船开回来更险。当民生轮平安回家,开始行驶于小河内,载满家乡客人,往返于合川与重庆之间这一段远比青滩平静得多的水域中,一块比青滩中流险恶十倍的巨石横挡在卢作孚的实业之路当中。

本公司刚过而立之年的新任总经理能不能认清这块巨石,认清了又能拿它如何?有见识的股东们、同人们默默地望着卢作孚的背影。

总经理把头个月的薪水带回家,交一半给妻子,留足了下个月一家老老小小几口人的伙食费,自己揣着剩下的钱,出了门。

洪峰过后,万流轮从宜昌开回重庆,太古公司大班爱德华劈头盖脑就问翻译:“那个赌一条命把一艘小船开回来的人叫啥名字?”

“好像姓卢。”翻译答道。翻译姓汤,叫汤怀之。

“这个卢,在小河里头和一帮人也办了个什么轮船公司,”爱德华说,“勇气可嘉!可是这种时候,中国西边这么个小县城的几个小商小贩,把自己勤扒苦挣的几个铜板投到航业上来,等于——哎,照贵省谚语该怎么说?”

“等于丢到河里头打水漂漂。”汤怀之是老四川,跟爱德华多年,熟悉这位英国大班的语言习惯,马上接过话。

“对!眼前这么一条黄金水道,贵省唯一的出海通道,为啥只要投入这川江的轮船公司老板,一个个全都抢得众败俱伤,无饭可吃?你可知真要了我等的命的是什么?”

“哦……”

爱德华一招手:“附耳过来。”

“大班用英语说,这里没人听得懂。”老翻译不愿当着跳板上来来往往这么多国人的面附耳过去听一个英国佬讲话。

“真正要了川江上我们这帮商人命的,恰恰是——看不见到底是什么要了我等的命!”爱德华用英语高叫。

爱德华瞄着汤怀之背后的万流轮。统舱前,万流轮大买办——一个姓龙的西装笔挺的中国人,正向另外几个穿长衫的中国人挥舞着手说着什么。穿长衫的几个是大买办手下的包办“官舱”“房舱”“统舱”二买办、三买办、管事、水手头脑……

瞄着这些人,爱德华一脸苦笑。

“杭育杭育”抬货上船的力夫走过跳板,跳板摇摇晃晃地站不安稳,爱德华没在意,统舱中已经坐了一个穿麻布衣服的中国人。

万流轮常顺路搭载些零散旅客,这位不过是其中之一,只是上船太早了些,什么随身行李也没带,只带了一双眼睛。先前万流轮大班与翻译看到的,这客人全看在了眼里。开船后,这客人跟在龙大买办身后,查看了从底层“统舱”上二楼“房舱”“官舱”,包括厨房、轮机舱,只除了“大餐间”没看到——他在登大舱间的顶楼楼梯口时便遭到呵斥,因为穿布衣的中国乘客是进不了那地方的。布衣客人全凭一双眼睛,看清了龙大买办、二买办、三买办、管事、水手头脑都是怎么管这一摊事的……

船到万县,布衣客人第一个下了船,摇摇晃晃地走过连接囤船与岸的长长一串架在浮船上的跳板,验了船票出了出口,又去日本日清公司售票窗口,掏出腰中银洋,扯了一张明日上行的船票,登上“云阳丸”。站在船头的日本船长根本没注意到最早上船的这个中国客人。

次日一早,云阳轮起航,布衣乘客已开始从底层“统舱”上二楼“房舱”、到“官舱”,连厨房、轮机舱都不放过,默默看着摆在明处每个乘客都能看到却都未在意的那些过程与细节……

船到涪陵,布衣客人下了云阳轮,改乘华资福川轮船公司的福川轮。在统舱口那一铺薄薄窄窄的席子上躺下时,这客人看清了,铺席安在自己左边的,是水手头脑搭的“黄鱼”。右边的,是茶房头脑的亲戚。率队来到统舱查票的福川公司年经理查了统舱所有人的票,唯独没查布衣客人铺席左右那两条“黄鱼”的票。太古大班流露过的那苦恼的笑,此时更明明白白地摆在年经理的脸上,布衣客人寻味着这苦笑后的苦情,寻思着,为什么这位年经理谁的票都敢查,偏偏不敢查船上买办私下搭带的明明是没买船票的乘客的票?

船到朝天门码头,布衣客人跟着福川轮的大买办上了岸,看着他在几百梯的那一坡坑坑洼洼歪歪斜斜的石梯坎最下端,把杂七杂八的事情逐一逐二交给“二买办”“三买办”,水手头脑、茶房头脑、伙房头脑。客人甚至跟着刚从买办手头接过大把银洋的轮上伙房头脑去了朝天门菜市米市,看清了那大把银洋在米市花了若干,在菜市花了若干,算清了厨房头脑荷包里还揣了若干……布衣客人那双这一趟水路往返一直默默旁观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笑意——少年时,他从老师那儿拿到一道高难度的应用数学题、终于揣摸透了题中隐藏的题意时,也爱这么一笑。

要是吉野知道,三年后,他的云阳轮将被谁强行扣押并登轮检查……要是爱德华知道,八年后,他的太古公司旗舰将栽在谁的手中……要是年经理知道,他的福川轮到时候将归于谁的旗下,他脚下这一条群雄割据如春秋战国的川江最终将一统在哪位霸主手中——这几位当前川江航界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定会好生看一眼这天登上自己轮船的这个布衣客人。

他就是“在小河里头和小县城里一帮人也办了个什么轮船公司”的那位卢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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