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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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谁都不可以谏阻这件事,如果有人要谏阻,便要同样地肢解。皇帝所讲的话,就是法律。晏子听了以后,把袖子一卷,装得很凶的样子,拿起刀来,把那人的头发揪住,一边在鞋底下磨刀,做出一副要亲自动手杀掉此人,为皇帝泄怒的样子。然后慢慢地仰起头来,向坐在上面发脾气的景公问道:“报告皇上,我看了半天,很难下手,好像历史上记载尧、舜、禹、汤、文王等这些明王圣主,要肢解杀人时,没有说明应该先砍哪一部分才对?请问皇上,对此人应该先从哪里砍起?才能做到像尧舜一样地杀得好?”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话,立刻警觉,自己如果要做一个明王圣主,又怎么可以用此残酷的方法杀人呢!所以对晏子说:“好了!放掉他,我错了!”这又是“曲则全”的另一章。
晏子当时为什么不跪下来求情说:“皇上!这个人做的事对君国大计没有关系,只是犯了一点小罪,使你万岁爷生气,这不是公罪,私罪只打二百下屁股就好了,何必杀他呢!”如果晏子是这样地为他求情,那就糟了,可能火上加油,此人非死不可。他为什么抢先拿刀,要亲自充当刽子手的样子?因为怕景公左右有些莫明其妙的人,听到主上要杀人,拿起刀来就砍,这个人就没命了。他身为大臣,抢先一步,把刀拿着,头发揪着,表演了半天,然后回头问老板,从前那些圣明皇帝要杀人,先向哪一个部位下手?我不知道,请主上指教是否是一刀刀地砍?意思就是说,你怎么会是这样的君主,会下这样的命令呢?但他当时不能那么直谏,直话直说,反使景公下不了台阶,弄得更糟。所以他便用上“曲则全”的谏劝艺术了!
大概把这些历史故事了解以后,可作人生做人处事的参考。世间有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即使家庭骨肉之间朋友之道,也是一样。人非修学不可,读了书要学以致用,但有时候书虽读得多,碰到事情的现场,脾气一来,把所读的书都丢掉了,那就没有办法的事。
枉则直的教育法
其次,我们再用历史故事说明“枉则直”的道理。汉文帝是研究老子的好学生,所以,我们讲老庄的思想学术,引用他的故事亦蛮多的,现在又要借用他的一则历史故事:
汉文帝初即位,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后兄长君。弟广国,字少君。初为人略卖,传十余家。闻皇后立,乃上书自陈。厚赐田宅,家于长安。周勃、灌婴等曰:吾属不死,命且悬此两人。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恐又复效吕氏也。乃选士有节行者为居。两人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
过去宗法社会,重视长子,大儿子可以继承皇帝位子,这是古代传统的习俗。汉文帝的大儿子的妈妈姓窦,儿子当了太子,母亲便顺理成章当上皇后(过去皇帝的妻子很多,看哪一个生儿子生得快,做太子的希望就大)。可是,窦家这位皇后,家庭履历并不太高明,她是贫贱出身。皇后的哥哥名字叫做“长君”,有个弟弟名叫“广国”,又名“少君”。窦家这个小兄弟更惨,年轻的时候,被骗子骗走,把他卖掉,这家买来,卖给那家,辗转卖了十多次。到了二十几岁时,听到姊姊当了皇后,他便写信给皇后,说明彼此之间同胞姊弟的关系。窦皇后接到信以后,既惊喜,又怀疑,写信的人究竟是不是被人骗走卖掉的兄弟呢?可是他再向皇后说明小时候同胞手足间,如何共同生活,姊弟如何相亲相爱,列举事实证明,皇后才相信这真是他的兄弟了,因为报告中所说的事,只有他们姊弟之间才晓得。从此归宗认亲,一步登天,“厚赐田宅”,赏赐田宅很多;“家于长安”,住到国都所在地来,以便姊弟间可以时常相聚,享受天伦之乐。
可是我们晓得汉朝的历史,一起手,便有外戚之祸。汉文帝之所以能当上皇帝,就是因为汉朝刘家的老太太吕后造反出了问题,才有机会轮到他当皇帝。汉高祖死后,吕后当权,想要把刘家——汉高祖后代都弄光,给自己娘家吕氏后代当皇帝。这件政变的大祸事,全靠跟刘邦同时起义的老干部周勃与陈平他们设计平息了。周勃与灌婴,都是追随汉高祖刘邦一同起来打天下的、立有汗马功劳的将领。他两人看到窦皇后姊弟之间这个情形,便联想到刚刚过去吕后与吕家的故事,就商量说,我们这些人,与汉高祖一起出来打天下,出生入死,总算留下一条老命,现在业已过了退休高龄,将来要想保全身家性命不死,可是照现在情形看来,我们的命运,还须掌握在窦家姊弟的手里,而且这两姊弟出身贫贱,知识、道德、修养都很低。像这种人,一旦进入政治舞台,手上有了权势,如果残暴起来,比知识分子出身的人,还要残暴得多。周勃与灌婴,在几千年前,虽然出身行伍,但凭人生经验,就早已看出没有受过良好教育、没有正确中心思想和深厚学术修养的人,一旦出来当政,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有此远见,的确高人一等,无怪能做开国功臣之一。商量结果,唯一办法,只有首先教育他们读书明理,“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唯一的补救办法,为了他们好,为了窦家好,为了我们全体高级老干部,将来不再受冤枉的迫害,只有教育他。因此审慎选择一批好的老师,和一班好的青年子弟和他做朋友,来辅导他步入正途。周勃他们认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不从教育着手,“恐又复效吕氏也”,这两个人将来当权了,恐怕要学吕家的模子,那就太危险了。“乃选士有节行者为居”,于是选拔有学问、有道德、有节行的人(有学问的人,不一定品行好,因此必须要加一项有节行)与他做朋友,并教他读书。窦家兄弟两人,受了良好教育造就,从此便变成谦虚退让的君子,与世无争,这有多好啊!皇亲国戚之间,还有谁敢欺负他,他也不欺负人。身为皇亲国戚的人,只有如此,不以尊贵骄人,自然更为高贵了!这两兄弟后来学问成就,不像其他皇帝的亲属,他们是非常讲学问、讲道德,绝对不以自己的尊贵,去欺负人家,傲视人家,不要法律的约束,都能自尊自重。他自己有了这样的学问、这样的修养,因此而终前汉世代,窦氏世泽绵长,成为世家大族。这就是“枉则直”的道理。
实际上,周勃、灌婴对窦皇后姊弟之间这样处理,也很不公平,可以说是别有私心的。他们是为了自己将来不受冤枉的迫害,怕自己会被陷害,所以也非圣人之道。圣人之道,是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应为大众着想。倘认为像窦少君兄弟这样的人,到了第一等高位,便应该加以教育而造就他为国家所用的人才,并非只顾私人的利害,那就是仁人的用心了。孔孟之道,固然应当如此,老庄之道,也不例外。历史上记载得很明显,他们两个人的动机,不是为别人着想,也不是为国家天下着想,而只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而有此一动机的,所以只能说是一种权术手段。但是这个手段,已经够高明,够美好,事实上也合乎老子《道德经》“枉则直”的原则了!
下面晏子这一个“枉则直”的故事,是道德的“枉则直”的道理:
晏子(婴)谓曾子曰:今夫车轮,山之直木也。良匠揉之,其圄中规,虽有槁暴,不复赢矣。故君子慎隐揉。和氏之壁,井里之困也。良工修之,则为存国之宝也,故君子慎所修。
晏子是曾子的前辈,字平仲,他是孔子相交最好的朋友,孔子也很佩服他这个人(大概曾子那时年纪很少,该叫他世叔吧)。有一次,晏子对曾子说:“今夫车轮,山之直木也。”古代的车轮,是用木头做的,不像现代是橡皮的。车轮是圆的,可是山上的木头是直的,没有弯曲的,“良匠揉之,其国中规”。好的木工,把直的木头拿来加工,变成弯的圈圈,一经雕凿过,这个圆圆刚好中规中矩,刚刚是一个圆圈,没有一点偏差。
“虽有槁暴,不复赢矣!”木头的本身,虽有枯槁的地方,或者是有暴节的凸出来,或者是木头有一个地方凹下去,这两种情形,都是木头的缺点,可是经过木工的雕凿,“不复赢矣!”这个木头,如有缺点做成车轮,要载很重的东西,那怎么行呢!但是经过一个木工的整理过,它没得缺点了,便可发出坚强的作用来。
“故君子慎隐揉”。什么叫“隐揉”呢?慢慢地、渐渐地。所以说,要学会做一个君子,便要谨慎小心,致力学问修养,一天一天慢慢地琢磨成器,如同木工做车轮于一样,慢慢地雕凿,平常看不出效果,等到东西做成功了,效果就出来了,到这时候,才看出成绩。所谓“慎隐揉”。就是慢慢地、渐渐地、静静地,不急躁地去做。这就是告诉曾子,人生的学问道德修养,不是一下做得好的。
第二个观念,“和氏之壁”。在中国历史上,是一块大的宝石——玉,就是商相如见秦昭王“完壁归赵”的那块玉。原是楚国的玉工卞和,观察到荆山有一块大石头,断定它里面蕴藏有一方美玉。最初还没有人相信,指他说谎话骗人,卞和因此还受了刑罚,两腿被锯断了。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其中有玉,一跃而成为价值连城的宝玉。卞和好冤枉啊!但这块宝玉,当它还没有开凿出来,只不过是一块噗石而已。如同乡巴佬,生活没得办法,到山上弄块石头——去找玉石——如果一下看准了,凿开了里面有玉,就会发财。这和穷人到沙滩上淘金是一样的。可是,石头固然找对了,但必须经过良工加以切磋、雕琢,制做成为上好的珍品,那么,这块石头才能成为“存国之宝”,象征保全一个故国的大宝了。它本来不过是山里一块没有人要的石头,连牛羊都可以在上面大便,等到挖出来后,经过人工雕凿整理,就变成“存国之宝”。引用这个故事来比喻,“故君子慎所修”。一个普通的人,要想变成一个圣人,或者是要开创一番事业,处处需要学问、道德、知识、技能,但须看你自己平常所学、所修养、所注意的是什么?这就是说明了“枉则直”的一则作用。
再说“洼则盈”的故事:
狐狸、豹皮的吸引力
晋文公时,翟人有献封狐、文豹之皮者。文公喟然叹曰: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大夫架枝曰:地广而不平,财聚而不散,独非狐豹之罪乎?文公曰:善哉说之。架枝曰:地广而不平,人将平之。财聚而不散,人将争之。于是列地以分民,散财以赈贫。
“洼则盈”。水性下流,凡是低洼的地方,流水积聚必多,最容易盈满。春秋时代,齐桓公、晋文公都是五霸之一。但春秋所谓的霸主,并非后来项羽自称为“西楚霸王”的霸王。后世所谓的“霸王”,应该等于现在世界上的发达国家,在国际间有它了不起的武力和特殊的政治声望威力。尤其晋文公是春秋时候第二个霸主,而且他更与齐桓公所遭遇家庭问题所发生的变故,类似而又不同。他因为后娘的争权而发生变故,逃亡在外,历尽艰危险阻,吃尽苦头,饿过饭,几乎把命都丢掉,流亡了十九年,获得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最后复国,所以晋国在他手里成为一个霸主。当他当了霸主的时候,翟这个地方(在今山东),有一个老百姓,来献“封狐文豹之皮者”,向晋文公贡献一件长得很大的—一起码是有七八百年的道行、成了精灵的狐狸,结果也难免有此一劫,被人抓到杀了,得了一张大皮。在过去以狐皮制成的衣服叫狐裘,是第一等衣料,非常名贵,普通老百姓是穿不起的,没有这种资格和本钱,因此得到这样好的一张特等狐皮,自然要献给君主。另外一张豹的皮,也是有特别花纹的皮包,都是上等皮货。晋文公收到老百姓所献上这样的珍品,因为自己在外流亡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所以看了以后,不免引起感慨,大叹一声说道:“封狐、文豹何罪哉,其皮之罪也。”狐狸长大了也不犯法,豹子毛长得漂亮,也不犯法,动物有什么罪呢?可是这两个家伙,硬是被人打杀了,只是因为它的皮毛长得太过漂亮,所以才免不了祸害的降临!
这时,曾经跟他流亡多年的一位功臣,名叫荣枝的大夫,听了晋文公的感叹,就接着说:“地广而不平,财聚而不散,独非狐豹之罪乎?”这几句话是很妙的双关语,他说:“一个国家拥有广大的土地(春秋时候,人口很少,没有开发的地方很多),君主内府(宫廷)的财帛又那么多,但是老百姓仍然没有饭吃。那岂不是如这两头被杀害的狐狸、豹子一样的可怕吗?”荣枝这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