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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莫言檀香刑-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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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俺在找俺媳妇。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吓跑之后俺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吃过饭没有喝过水没有,尽管她是一条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贞一样是条善良的蛇。
  她是白素贞,俺就是许仙。谁是小青呢?谁是法海呢?对了,对了,袁世凯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妇夹杂在一群女人的中间,擎着她的那个扁扁的白头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头,正在向着这里钻动呢。咪呜咪呜,俺想大声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说:
  “儿子,不要东张西望!”
第十七章 小甲放歌(七)  
莫言  
  三声炮响之后,监刑官对着在戏台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凯和克罗德大声报告:
  “卑职高密县正堂禀告巡抚大人,午时三刻到,钦犯孙丙已经验明正身,刽子手业已到位,请大人指示!”
  戏台上的袁世凯——抻着一根细长的鳖脖子,背上的鳖甲像一个大大的锅盖,把袍子撑  
得像一把油纸伞,就是许仙游湖时借给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伞怎么到了袁世凯的袍子里去了呢?哦,不是伞是鳖盖子啊,鳖竟然能当大人真是好玩得很,咪呜咪呜,袁圆鳖把鳖头歪到大灰狼克罗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什么鳖言狼语,然后他就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了一面红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斩乱麻,快刀子砍豆腐,一点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见这个大鳖的道行很深,不是个一般的鳖,是个高级鳖,一般的鳖是当不了这样的大官的。当然他比起俺爹来那是差得很远。监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红旗劈了下来,身体一激灵,个头猛地往上蹿高了半寸,眼睛里放出了凶光,绿油油的,怪吓人的。他的虎须也乍煞开来,虎牙也龇了出来,很好看的。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
  “时辰到——执刑——”
  喊叫完了他的身体又缩了回来,虎须也贴到了腮帮子上。即便是你自己不报姓名,俺也知道你就是钱丁。尽管你的白虎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尽管你的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袍,尽管你的尾巴藏在袍子里,但是俺从你说话的声音里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喊完了话,躬腰驼背地站在了执刑床子的一旁,面孔渐渐地恢复了人形,脸上全是汗水,看起来挺可怜人的。十几门大炮又咕咚咕咚地连放了三声,地皮都被震得打哆嗦。俺在跟着爹爹干大活前,抓紧了时间把眼光往四下里转悠了一圈,俺看到,校场的边上,站满了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还保持着本相,有的变化回了人形,有的正在变化之中,处在半人半兽的状态。这么远也看不清张三李四,猪狗牛羊,只能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头,在阳光下泛着亮。俺挺胸抬头,感到十分地荣耀,咪呜咪呜,俺低头看到身上簇新的公服:偏衫黑色直掇,宽幅的红布腰带垂着长长的穗头,黑色灯笼裤子,高腰鹿皮靴子。头上还有一顶圆筒帽子俺自己看不见但是别人看得见。俺的脸上和耳朵上还涂着一层厚厚的鸡血呢。现在鸡血已经干巴了,裂开了许多小缝儿,拘禁得脸皮很不得劲儿,不得劲儿也要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俺爹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因为脸上的鸡血开裂了许多的小缝,所以在俺的眼前,爹恢复了许多的人形,爹现在是一个半人半豹子的爹。
  他的手已经变化回了人手的形状,他的脸也变化回了人相,但他的两只耳朵还是像豹子的耳朵,支楞着,薄得透明,上边生着很多的刺一样的长毛。爹替俺把身上的公服整理了一下,低声说:
  “儿子,别害怕,按照爹教你的,大胆地干,咱爷儿们露脸的时候到了!”
  爹,俺不怕!
  爹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俺,低声说:
  “好儿子!”
  “爹爹爹爹你知道吗?人家说俺跟知县在一个锅里抢马勺呢……”
 第十七章 小甲放歌(八)  
莫言  
  俺早就看到,囚车上有两个囚笼,一个囚笼里有一个孙丙,两个囚笼里有两个孙丙。乍一看两个孙丙一模一样,细一看两个孙丙大不相同。这两个孙丙的本相一个是一只大黑熊,一个是一头大黑猪。俺老丈人是大英雄,不可能是猪,只能是熊。
  俺爹讲给俺的第八十三个故事,就是一头大狗熊和一个老虎打仗。在那个故事里,狗熊跟老虎每次都能打个平手,后来狗熊败了。狗熊败了不是因为它的本事小,是因为它的心眼  
太实在。每打完一仗。俺爹说老虎就去抓野鸡。黄羊、兔子充饥,还去山泉边喝水。狗熊不吃也不喝,气鼓鼓地在那里拔小树清理战场,它总是嫌战场不够宽敞。老虎吃饱了喝足了,回来又跟狗熊打。最后,狗熊气力不支,被老虎打败了,就这样老虎成了兽中王。另外从他们两个的眼神上,俺也能把俺的老岳父认出来。俺岳父孙丙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一瞪,火星子飞溅。那个假孙丙眼睛晦暗,目光躲躲闪闪,好像怕人似的。俺感到假孙丙也很面熟,轻轻一想俺就把他给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伍里的小山子,是朱老八的大徒弟。每年八月十四叫花子节时,他的耳朵上挂着两颗红辣椒,扮演媒婆。眼下他竟然扮演起俺岳父来了,这家伙,简直是胡闹。
  俺爹比俺更早地就看到多了一个人犯。但他老人家什么样子的大阵势都见过,别说多一个人犯,就是多十个人犯,也不在话下。俺听到爹自言自语地说:
  “幸亏多预备了一根橛子。”
  俺爹真是有先见之明,诸葛亮也不过如此了。
  先钉哪一个?先钉真的还是先钉假的?俺想从爹的脸上找到答案。但爹爹的眼神却飞到了监刑官钱丁的脸上,钱丁的脸正对着俺爹的眼,但是他的眼神却是灰蒙蒙的,好像一个瞎子。钱丁的眼神告诉俺爹,他什么都看不见。愿意先钉哪一个就先钉哪一个,随便。俺爹把眼神挪到眼前的两个死囚犯脸上。假孙丙的眼神也很散漫。真孙丙的眼睛却是大放光芒。他对着俺爹微微地一点头,响亮地说:
  “亲家,别来无恙!”
  俺爹满脸是笑,将两个握成拳头的小手抱在胸前,对着俺岳父作了一个大揖,说:
  “亲家,大喜了!”
  俺岳父喜气洋洋地说:
  “同喜,同喜!”
  “是您先还是他先?”俺爹问。
  “这还用问?”俺岳父爽朗地说,“俗话说‘是亲三分向’嘛!”
  爹没有说话,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俺爹的微笑就像一张白纸被揭走了,露出了生铁一样的脸庞。他对着押解人犯的衙役说:
  “开锁!”
  衙役犹豫了一下,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的命令。俺爹不耐烦地说:“开锁!”
  衙役上前,用哆哆嗦嗦的手,开了俺岳父身上的铁锁链。俺岳父伸展了一下胳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刑具,胸有成竹地、很是自信地趴在了那块比他的身体窄少许的松木板上。
  那块松木板十分光滑,是俺爹让县里最好的细木匠精心地修理过的。木板平放在杀猪的床子上。这是俺家用了十几年的松木床子,木头里已经吸饱了猎狗的血,沉得像铁,四个身材高大的快班衙役一路休歇了十几次,才把它从俺家的院子里抬到这里。俺岳父趴到木板上,把头歪过来,谦虚地问俺爹:
  “是不是这样?亲家?”
  俺爹没有理他,弯腰从床子底下拿起那条上好的生牛皮绳子,递给俺。
  俺早就等得有点着急了,伸手就把绳子从爹的手里抢过来,按照事先演练过的方式,开始捆绑俺的岳父。岳父不高兴地说:
  “贤婿,你把咱家小瞧了!”
  俺爹在俺的身旁,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毫不留情地纠正着俺系错了的绳扣。
  岳父咋咋呼呼地反抗着,对俺们把他捆在木板上表示了十分的不满。他闹得实在是有点过分,爹不得不严厉地提醒他:
  “亲家,先别嘴硬,只怕到了较劲的时候您自己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
  岳父还在吵吵,俺已经把他牢牢地捆在松木板上了。爹用手指往绳子里插了插,插不进去。符合要求,爹满意地点点头,悄声说:
  “动手。”
  俺疾步走到刀篓边,捏出了方才杀鸡时使用过的那把小刀子,把岳父的裤子揪起,轻快地旋下了一片,让岳父的半个屁股显露出来。爹将那柄吃饱了豆油的枣木槌提到俺的手边放下。他自己从那两根檀木撅子中选择了一根看起来更加光滑的,用油布精心地擦拭了一遍。他站在了俺岳父的左侧,双手攥住檀木橛子,把蒲叶一样圆滑的尖头插在俺岳父的尾骨下方。俺岳父的嘴巴还在唠叨不休,说出的话又大又硬,在又大又硬的话语里,还不时地插上几句猫腔,好像他对即将开始的刑罚满不在乎,但是俺从他的颤抖的嗓音里听出了、从他哆嗦不止的腿肚子上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紧张和恐惧。俺爹已经不再与俺岳父对话,他双手稳稳地攥着橛子,满面红光,神态安详,仰脸看着俺,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俺感到爹对俺实在是太好了,咪呜咪呜,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俺爹更好的爹了。俺能有这样一个好爹真是太幸福了,咪呜咪呜,如果不是俺娘一辈子吃斋念佛俺不可能碰上这样一个好爹。
  爹点点下巴,示意俺动手。俺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侧着身,拉开了马步,脚跟站得很稳,好像橛子钉在了地上。
  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点小劲儿,敲了敲檀木橛子的头儿,找了找感觉。咪呜咪呜,不错,很顺手,然后俺就拿捏着劲儿,不紧不慢地敲击起来。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击下,一寸一寸地朝着俺岳父的身体里钻进。油槌敲击橛子的声音很轻,梆——梆——梆——咪呜咪呜——连俺岳父沉重的喘息声都压不住。
  随着檀木橛子逐渐深入,岳父的身体大抖起来。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让牛皮绳子紧紧地捆住,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的皮肉都在哆嗦,带动得那块沉重的松木板子都动了起来。俺不紧不慢地敲着——梆——梆——梆——俺牢记着爹的教导:手上如果有十分劲头,儿子,你只能使出五分。
  俺看到岳父的脑袋在床子上剧烈地晃动着。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长了许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的脖子还能这样子运动: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极点,像一根拉长了的皮绳儿,仿佛脑袋要脱离身体自己跑出去。然后,猛地一下子缩了回去,缩得看不到一点脖子,似乎俺岳父的头直接地生长在肩膀上。
  梆——梆——梆——
  咪呜咪呜——
  岳父的身体上热气腾腾,汗水把他的衣裳湿透了。在他把脑袋仰起来的时候,俺看到,他头发上的汗水动了流,汗水的颜色竟然是又黄又稠的,好似刚从锅里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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