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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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金三爷在冠家发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带着个妓女的退职军官在座吗?他已运动成功,不久就可以发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长。他叫李空山。他有过许多太太,多半是妓女出身。现在,既然又有了官职,他决定把她们都遣散了,而正经娶个好人家的小姐,而且是读过书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么美的招弟贱卖了。她愿放手高第。李空山点了头。虽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确是位小姐,作过女学生的小姐。再说,遇必要时,他还可以再弄两个妓女来,而以高第为正宫娘娘,她们作妃子,大概也不至于有多少问题。大赤包的女儿不能白给了人。李空山答应给大赤包运动妓女检查所的所长。这是从国都南迁以后,北平的妓馆日见冷落,而成为似有若无的一个小机关。现在,为慰劳日本军队,同时还得防范花柳病的传播,这个小机关又要复兴起来。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长的本领。同时,这个机关必定增加经费,而且一加紧检查就又必能来不少的“外钱”。别人还不大知道,李空山已确实的打听明白,这将成为一个小肥缺。假若他能把这小肥缺弄到将来的丈母娘手里,他将来便可以随时给高第一点气受,而把丈母娘的钱挤了过来——大赤包一给他钱,他便对高第和气两天。他把这些都盘算好以后,才认真的给大赤包去运动。据最近的消息:他很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功。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里都轻轻的叫自己:“所长!所长!”这两个字象块糖似的贴在了她的舌头上,每一咂就满口是水儿!她高兴,骄傲,恨不能一个箭步跳上房顶去,高声喊出:“我是所长!”她对丈夫只哼儿哈儿的带理不理,对大女儿反倒拿出好脸,以便诱她答应婚事,别犯牛脾气。对桐芳,她也居然停止挑战,她的理由是:“大人不和小人争!”她是所长,也就是大人!
她也想到她将来的实权,而自己叨唠:“动不动我就检查!动不动我就检查!怕疼,怕麻烦,给老太太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她一边说,一边点头,把头上的发夹子都震落下两三个来。她毫不客气的告诉了瑞丰:“我们快有喜事了,那间小屋得留着自己用!谁教你早不搬来呢?至于蓝东阳呀,我看他还不错吗!怎么?你是为了我们才和他闹翻了的?真对不起!可是,我们也没有赔偿你的损失的责任!我们有吗?”她老气横秋的问冠晓荷。
晓荷眯了眯眼,轻轻一点头,又一摇头;没说什么。
瑞丰和胖太太急忙立起来,象两条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们夫妇难过的是蓝东阳还到冠家来,并且照旧受欢迎,因为他到底是作着新民会的干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灵的退还了东阳四十元钱:“我们玩牌向来是打对折给钱的;那天一忙,就实价实收了你的;真对不起!”东阳也大方一下,给高第姐妹买了半斤花生米。大赤包对这点礼物也发了一套议论:
“东阳!你作的对!这个年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得知道钱是好的,应当节省,好积攒下结婚费!礼轻人物重,不怕你给她们半个花生米,总是你的人心!你要是花一大堆钱,给她们买好些又贵又没用的东西,我倒未必看得起你啦!”东阳听完这一套,笑得把黄牙板全露出来,几乎岔了气。他自居为高第姐妹俩的爱人,因为她们俩都吃了他的几粒花生米。这些,是桐芳在门外遇见胖太太,嘁嘁喳喳的报告出来的。胖太太气得发昏,浑身的肥肉都打战!
老二的耳朵,这几天了,老抿着。对谁,他都非常的客气。这一程子的饭食本来很苦,有时候因城门关闭,连大白菜都吃不到,而只用香油炒一点麻豆腐;老二这两天再也不怨大嫂不会过日子。饭食太苦,而端起碗来,不管有菜没有,便扒搂干净,嘴中嚼得很响,象鸭子吃东西那样。他不但不怨饭食太苦,而且反倒夸奖大嫂在这么困难的时候还能教大家吃上饭,好不容易!这么一来,瑞宣和韵梅就更为了难,因老二的客气原是为向兄嫂要点零钱,好买烟卷儿什么的。老大只好因此而多跑一两趟当铺!
胖太太一声没出,偷偷的提了个小包就回娘家了。这使老二终日象失了群的鸡,东瞧瞧,西看看的在满院子打转,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不想把失业这事实报告给老人们,现在他不能再闭着嘴,因为他需要老人们的怜爱——和太太吵了架之后,人们往往想起来父母。他可并没实话实说。他另编了一个故事。他晓得祁家的文化与好莱坞的恰恰相反:好莱坞的以打了人为英雄,祁家以挨了打为贤孝。所以,他不敢说他打了蓝东阳,而说蓝东阳打了他,并且要继续的打他。祖父与妈妈都十分同情他。祖父说:“好!他打咱们,是他没理,我们绝不可以还手!”妈妈也说:“他还要打,我们就躲开他!”
“是呀!”老二很爱听妈妈的话:“所以我不上学校去啦!我赶紧另找点事作,不便再受他的欺侮,也不便还手打他!是不是?”
他也没敢提出老三来,怕一提起来就涉及分家的问题。他正赋闲,必须吃家中的饭,似乎不便提到分家。即使在这两天内,宪兵真为老三的事来捉他,他也只好认命;反正他不愿意先出去挨饿。瑞宣本来有点怕到学校去,现在又很愿意去了,为是躲开老二。老二的胆小如鼠并不是使老大看不起他的原因。老大知道,从一个意义来讲,凡是在北平作顺民的都是胆小的,老二并不是特例。老二的暂时失业也没使老大怎样的难过;大家庭本来就是今天我吃你,明天你吃我的一种算不清账目的组织,他不嫌老二白吃几天饭。可是,他讨厌老二的毫不悔悟,而仍旧是那么无聊。老大以为经过这点挫折,老二应该明白过来:东阳那样的人是真正汉奸坯子,早就不该和他亲近;在吃亏以后,就该立志永远不再和这类的人来往。老二应该稍微关心点国事,即使没有舍身救国的决心,也该有一点国荣民荣,国辱民辱的感觉,知道一点羞耻。老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悟。因祖父,父母,兄嫂,都没好意思责备他,他倒觉得颇安逸,仿佛失业是一种什么新的消遣,他享受大家的怜悯。假若连胖太太也没申斥他,他或者还许留下胡子,和祖父一样的退休养老呢!瑞宣最不喜欢在新年的时候,看到有些孩子戴起瓜皮帽头儿,穿上小马褂。他管他们叫做“无花果秧儿”。瑞丰就是,他以为,这种秧苗的长大起来最好的代表——生出来就老声老气的,永远不开花。
为躲避老二,在庆祝太原陷落的这一天,他还上了学。他没决定去参加游行,也没决定不去;他只是要到学校里看看。到了学校,他自然而然的希望学生们来问他战事的消息,与中日战争的前途。他也希望大家都愁眉苦眼的觉到游行的耻辱。
可是,没人来问他什么。他很失望。过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人类是好争胜的动物,没人喜欢谈论自己的败阵;青年们恐怕特别是如此。有好几个他平日最喜欢的少年,一见面都想过来跟他说话,可是又都那么象心中有点鬼病似的,撩了他一眼,便一低头的躲开。他们这点行动表示了青年人在无可如何之中还要争强的心理。他走到操场去。那里正有几个学生踢着一个破皮球。看见他,他们都忽然的楞住好象是觉到自己作了不应作的事情而惭愧。可是,紧跟着,他们就又踢起球来,只从眼角撩着他。他赶紧走开。
他没再回教员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门,心中非常的难受。他晓得学生们并未忘了羞耻,可是假若这样接二连三的被强迫着去在最公开的地方受污辱,他们一定会把面皮涂上漆的。想到这里,他心中觉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几部大卡车,满满的拉着叫花子——都穿着由喜轿铺赁来的彩衣。每一部车上,还有一份出丧的鼓手。汽车缓缓的驶行,锣鼓无精打彩的敲打着,车上的叫花子都缩着脖子把手中的纸旗插在衣领上,以便揣起手来——天相当的冷。他们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缩着脖,揣着手,在车上立着或坐着。他们好象什么都知道,又好象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仿佛是因习惯了无可如何,因习惯了冷淡与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着,满不在乎的立在汽车上,或断头台上。
当汽车走过他的眼前,一个象蓝东阳那样的人,把手中提着的扩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来:“孙子们,随着我喊!中日亲善!庆祝太原陷落!”花子们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不高不低的,懒洋洋的,随着喊,连头也不抬起来。他们好象已经亡过多少次国了,绝对不再为亡国浪费什么感情。他们毫不动情几乎使他们有一些尊严,象城隍庙中塑的泥鬼那样的尊严。这点尊严甚至于冷淡了战争与兴亡。瑞宣浑身都颤起来。远处来了一队小学生。他闭上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与小学生连到一处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泼的,纯洁的,天真的,学生也象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学生的队伍就离叫花子的卡车不很远啊!
迷迷糊糊的他不晓得怎么走回了小羊圈。在胡同口上,他碰见了棚匠刘师傅。是刘师傅先招呼的他,他吓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刘师傅,也看明白了胡同。
二人进了那永远没有多少行人的小胡同口,刘师傅才说话:
“祁先生,你看怎样呀?我们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丢啦!太原也这么快?不是有——”他说不上“天险”来。“谁知道!”瑞宣微笑着说,眼中发了湿。
“南京怎样?”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说“谁知道!”“盼着南京一定能打胜仗!”
“哼!”刘师傅把声音放低,而极恳切的说:“你也许笑我,我昨天夜里向东南烧了一股高香!祷告上海打胜仗!”“非胜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还没分胜负,怎么人们就好象断定了一定亡国呢?”
“谁?”
“谁?你看,上次保定丢了,就有人约我去耍狮子,我没去;别人也没去。昨天,又有人来约了,我还是不去,别人可据说是答应下了。约我的人说:别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着点!我说,杀剐我都等着!我就想,人们怎那么稀松没骨头呢?”瑞宣没再说什么。
“今天的游行,起码也有几档子‘会’!”刘师傅把“会”字说的很重。“哼!走会是为朝山敬神的,今天会给日本人去当玩艺儿看!真没骨头!”
“刘师傅!”瑞宣已走到家门外的槐树下面,站住了说:“象你这样的全身武艺,为什么不走呢?”
刘师傅怪不是味儿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交给谁呢?再说,往哪儿走?腰中一个大钱没有,怎么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来招兵,有路费,知道一定到哪里去,我必定会跟着走!我只会搭棚这点手艺,我的拳脚不过是二把刀,可是我愿意去和日本小鬼子碰一碰!”
他们正谈到这里,瑞丰从院中跑出来,小顺儿在后面追着喊:“我也去!二叔!我也去!”
看见哥哥与刘师傅,瑞丰收住了脚。小顺儿赶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带我去!不带我去,不行!”
“干吗呀?小顺儿!放开二叔的衣裳!”瑞宣沉着点脸,而并没生气的说。
“二叔,去听戏,不带着我!”小顺儿还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着嘴说。
瑞丰笑了。“哪儿呀!听说中山公园唱戏,净是名角名票,我去问问小文。他们要也参加的话,我同他们一道去;我还没有看过小文太太彩唱呢。”
刘师傅看了他们哥儿俩一眼,没说什么。
瑞宣很难过。他可是不便当着别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会说:“我不去看,人家也还是唱戏!我不去看戏,北平也不会就退还给中国人!”他木在了槐树下面。
从树上落下一个半干了的,象个黑虫儿似的,槐豆角来。小顺儿急忙去拾它。他这一动,才把僵局打开,刘师傅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开。瑞宣拉住了小顺儿。瑞丰跟着刘师傅进了六号。
小顺儿拿着豆角还不肯放弃了看戏,瑞宣耐着烦说:“二叔去打听唱戏不唱!不是六号现在就唱戏!”
很勉强的,小顺儿随着爸爸进了街门。到院内,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里很凉,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错,正围着被子在炕上给小顺儿补袜子呢。做几针,她就得把小破袜子放下,手伸到被子里去取暖。
瑞宣的脸上本来就怪难过的样子,一看到母亲屋里还没升火,就更难看了。
老太太看出儿子的脸色与神气的不对。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又怎么了?老大!”
瑞宣虽是个感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