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欲时代-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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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面容枯槁,两肩松松地垂下来,无精打采道:“他在学校成绩不错,正在准备论文,经济学士通过很难哪。”作为老吉格斯出生入死的老朋友,他却厌倦了这个行业。
“给他多寄点钱,在英国花费要大得多。”老吉格斯道。老丁挣来的大笔家财,都投资在几项注定要失败的事业上,此刻已然消耗殆尽。但是,有丁少梅那样一个儿子,胜过亿万家财。
丁少梅的骨子里有些桀骜不驯的东西,不肯听人摆布,很像老吉格斯年轻时的样子,这也正是老吉格斯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地方,为此,必须得先让他受穷,让他经受一番磨练,|Qī|shu|ωang|为此,老丁必须得破产。丁少梅作为少爷一旦囊中无钱,便是多一番历练;而再拿出足够的钱让他干事,控制起来就方便得多。
老吉格斯又道:“长春的事,如果接头不顺利,就放弃了回来,再另想办法证实。”
“有关德川信雄的事不能小视。上个月传过来消息说他死在苏联人手里,却没能证实。我宁可相信他没死,这老东西,说不定玩的又是个花招,我们不是没上过当。”老丁是个办事认真的间谍。
“我们没有他的照片,也没有可靠的证人见过他本人。三十年了,市场上传来传去的消息,多半是谎言。你是唯一一个可能见过他本人的人,虽说是四十年前,但毕竟应该算见过,要小心行事。这一次如果弄到他的确切资料和照片,我们也就能够重新取得优势,与他好好地周旋一番。”
老丁临行,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如果我回不来,请你给我儿子小小的一笔钱,够他完成学业找到工作就可以了。”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好好栽培他。”
“不,请不要让他进这一行。他毕业后能干个教师什么的就很好了。”
“我原本是一番美意,子继父业,你不必推辞。”
“我还是写封信给他,把你我的关系交代一下,让他回来时找你。不过,最好别让他干,那孩子不适合。”老丁心中很清楚,儿子一向表现出来的野心过大,以至于不切合实际,这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危险,尤其是在间谍这一行里。知子莫若父!他认为自己了解儿子。但是,他也清楚,老吉格斯要做的事,他控制不了。
老吉格斯道:“你我的关系咱们从未在他而前泄露过,还是让我当面告诉他才好,我知道该怎样讲,你就不必谈了。至于说让不让他干我们这一行,我看你是顾虑太多,等你回来,咱们再研究。”你却不知,你儿子早已被我培养成这一行的精英,他心中暗笑。令他担心的是,牛津的消息称,伦敦的财政大臣与外交大臣正在为争夺丁少梅这个人才,吵得不可开交。
不能让政府凭空夺取丁少梅,这是他花费多年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他是我艾伦·吉格斯的儿子,一个纵横世界的豪客,不应该被埋没为拿政府公务员薪水的废物,就算是撒旦亲自出面,也休想把他从我手中夺走。
老吉格斯怒发如狂。
7。范小青·吉格斯
丁少梅险些被眼前这个美人给晃花了眼。中国美人他知道,高矮胖瘦的见过不少;英国美人他更有三年的见识,黑头发、黄头发、红头发,蓝眼睛、绿眼睛、棕色眼睛他都打过交道,可眼前这个美人一望便知是个欧亚混血儿,是那种融合了中西两个人种优点的美人,让人触目惊心的那种。
“你是谁?”丁少梅身体还虚,倚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才一睁眼让这姑娘给吓一跳。她大大咧咧地倚在沙发的另一头,两条长腿上穿着裤子,腰儿纤细,臀部却圆滚滚的。
穿裤子!这在女孩子可算是奇装异服了。
“你问我?范小青啊。”
“范小青是谁?”
“连我都没听说过,老土了不是?”
“本人出门三年,刚刚回来。”
“告诉你,范小青,也就是我,乃是英法意日四大租界第一大美人儿。要是德奥比俄美五国租界还在,也照样是头一份。”
“领教,领教。”
“不敢当,不敢当。”
“你姓范?”丁少梅怀疑这不是真姓,因为她父母必有一方是洋人,多半应是父亲,而且不是白俄。
“我娘姓范。”范小青的北平口音里带一点唐山韵味。
“令尊大人呢?”
“我老爸?姓吉格斯。”
“吉格斯,”丁少梅心下释然,他猜得没错。“那么我姓什么?”
“你不是丁少梅么?忘了?”范小青的眼睛又大又圆,眸子是翠绿色,绿得极深邃,蓦地一闪,仿佛湖底翻起条大鱼,便大笑起来。
“你当真?一见着你,我还真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与这姑娘一阵打趣,将他心头石膏般凝结的郁垒松动了些。
“你原来是个调皮精啊。”她很适应这种显而易见的调情。“往常你到哪去了,怎么早不来见我?这个地方的男人太死板,个个像神龛上的泥塑,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我可是哪都有劲。”这种放肆的言语,他对最大胆的英国女同学也不宜冒然出口。
“真的么?”范小青的语调拉得长长的,浓密、棕黑色的短发随着笑声抖个不停。
“要不咱们试试?”他夸张地做了个涎着脸皮爬上身的动作,胳膊、腿儿在半空中停住,像尊色胆包天的塑像。
丁少梅本性中有喜剧色彩,这个他自己知道。在牛津,他是学校剧团最活跃的成员,演《悭吝人》中的“阿巴贡”,他能用面粉和黄油捏成贪婪的鹰钩鼻子,让人以为他多半是个滑稽的法国留学生;而间谍训练中,他能装扮成一个像模像样的日本人,当然是在不大懂日语的英国人面前。
如果她是老吉格斯的女儿,那她来是什么目的?老吉格斯派她来的?
“雨侬让我转交一张字条,还有,”范小青取过来一只钢壳保温瓶。“一份法式奶油浓汤。那丫头对你可是上了心啦。”
丁少梅一笑,机敏地答道:“她若是对我有心,你最不适合当信使。”
她的笑声很响,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作为欧亚混血儿,她身上中国人的特征要多一些。丁少梅喜欢这一点,比单纯的中国姑娘要开朗,却又有明显的本族人特征让他安心。
雨侬的字条很简单,钢笔字写得像毛笔字,有教养而秀丽:“胃口开了么?吃些营养丰富的流质要好些。”下边是个“雨”字花押,像只会飞的小鸟。
“你们很熟么?怎么会让你来?”他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我们是同学,大学的。前两年大学南迁,我们都没去。”
“留下来干什么?”
“雨侬是个‘抗日分子’,编报纸,散布抗日言论。”她指指桌上的报纸。“就这家,《新生活早报》。”
这两天丁少梅没少读家里的报纸,《新生活早报》的新闻以转载外电通讯为主,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抗日宣传,只是不时地转弯抹角暗示日本人的行动,揭示他们的意图。
“那么,你平日里做些什么?”
“替老爸做点案头工作,偶尔也给报纸写几篇小文章,其他主要是玩,到处去玩,参加各种聚会啦,认识新朋友啦。”范小青的语速挺快,显得干脆,果决。
“我算个新朋友么?”
“那还用说?你这么有趣的人,雨侬把你藏起来,大不应该,我得把你‘霸占’几天。”她做了个夸张的捕捉手势,长臂姿态优美。
丁少梅严肃道:“你家老爷子放心你来么?我的中医给我号脉,号出一个‘桃花痴’的病症,他不怕么?”
“他认得你?”范小青笑弯了腰。“你可真是个宝贝,从今后你是我的了,谁要想从我这儿把你抢走,我就跟她拼命。”
“你千万要思量好了,我的饭量可大,弄家里去不好养活。正所谓‘大肚子蝈蝈刘四海,要吃饽饽吃三百;要喝汤喝三缸,要拉巴巴拉三筐。’”丁少梅引用的是一首本地儿歌,吟诵得节奏铿锵。他知道,自己很有哄女孩子开心的天份,这一点不用谦虚。
透过范小青,可以对老吉格斯起些作用,至于说起什么作用,此时还不必操心,掌握每一条可能会有用的线索,这才是最重要的。
“再见,我会常来玩,每天来。”范小青跳进辆樱桃红色的本特利E型车,在街上放肆地转了个U型弯,两只镀铬的车灯像对惊异的大眼睛一闪。她举起手臂向后挥舞,又对他大叫一声。马达轰鸣中丁少梅听到的好像是:“别中雨侬那小妮子的毒,她厉害着哪。”
这丫头霸道。他暗自思量,有股子愉悦痒痒地爬上心头。
甜甜地睡了两天,吃了几副汤药,外加半打牛黄清心丸,他发现前几日心中的狂燥正在隐退,代之而生的是冷静,往日乐观的天性也开始在恢复。但是,他身上一向就有的那种会突然间发作的暴怒,是他最为担心的毛病,一个正经八百的少爷,新型知识分子,温和可亲的多情种子,有时却会暴发出一阵让人瞠目结舌的狂怒,这算不得是优点,即使是用于替爹爹复仇,也不是可赞赏的性格。
若要一个人去抗日,就不能鲁莽,草草地拼掉自己的性命再愚蠢不过了。找德川信雄报仇的事他没有忘,但已不是那种疯狂的复仇,那是病态,内热上火的缘故,抗日应该是一项事业,一个人抗日,成功了便是英雄史诗,可比《奥德赛》。他钦佩自己的广大胸怀和视野,这才是干大事的样子,但仍免不了担心性格中无法控制的那股子狂暴。这是命啊!
该回去喝那道法式浓汤了,乘热,回国后还是第一次品尝这种美味,想想就馋涎满口。
8。报馆挨了炸弹
雨侬坐的洋车还没到报馆门口,远远就望见门洞里正往外冒烟,街上围了一群闲汉在瞧。这事她有经验,报馆一准是又让汉奸给丢了颗炸弹,算上这次是第二次了。
同事们没有人受伤,只是把刚整修好的大门又炸烂了,东倒西歪的像两面烧焦的破旗,不住地冒烟,地上是大片救火的水迹。
又是焦煳的气味,跟上次一样,浓烈得如同烤得过火的非洲咖啡。
主笔俞长春把她拉到自己房里,摊开当天的报纸。“小日本又火了,你这次的文章够劲,捅了他们的肺管子。”被烟熏得焦黑的手指按在头版上,最醒目的一条报道是关于日本棉布在华北大量倾销的消息,黑体标题字有核桃大小。
这篇报导出自雨侬的手笔,详细数字有她自己在情报市场买来的,也有她父亲老关提供的。在老吉格斯的市场委员会里,老关掌管着远东地区的经济情报,这些事他并不瞒自己的女儿。
雨侬很谦逊,道:“还是学兄的社论写得有力量。”他比她高3年级,她也知道他很迷恋她,只是未曾明言。可他若把这意思讲出口,还真会让她为难。
俞长春为这篇报导配了社论,题为《中国的棉花纺成东洋布》,详细分析了日本人廉价收购华北的棉花,在天津与青岛纺织成棉布再卖给中国人的阴谋,这中间所赚取的差价是惊人的。其实,这种事日本人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但在这个时候旧话重提,仍能引动国人的愤怒。
“我还是得出去一趟,摸摸风头,看日本人是吓唬吓唬咱们就算了,或另有阴谋。”长长的线围巾在他细长的脖子上绕了两圈,遮住核桃大小的喉结,灰市布的夹袍大襟上,染着两块显眼的墨迹。“我夜里回来看大样,下午拼版就拜托你了。”
她点首含笑,这样的事近来经常发生。俞长春走出门去,又三两步奔了回来,从小样中抽出一张递给她。“把这篇报导放头版头条,你再试着写篇社论。把希特勒在国会演讲,废除英、德海军协定的消息排在它下边。我要是回不来,大样也拜托了。”言罢大步冲了出去,长腿如鹤,细高的身材显得夹袍太肥,像件估衣。
《新生活早报》是家小报馆,虽说是每日凌晨出报,四开两张,八个版面,但只有两个编辑——俞长春和雨侬,还有两个访事的记者,专门采写本市新闻。所以,要闻与社论几乎都由主笔和编辑来完成,工作量极大。
日军进城后,雨侬一向编辑的副刊便停了,她转为要闻编辑,时事评论还是由主笔一人承担。而她在情报市场上的活动,粗心的俞长春一丝一毫也不知情,只是偶尔惊呀她带回来的消息是如此的准确。近几个月来,俞长春分心了,总是往外跑,干的都是要命的事,这让她担心,而报馆的大部分工作也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累得像只蚂蚁!她想。
她把小样理了理,回到自己的桌边。这是干惯了的活,没什么难处,小样上主笔都做了标记,哪块文章排哪块版都有主意,倒是不费心,只是量大。
跑街兼杂役拿着把暖水瓶进来,给她沏上茶。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只是从楼下一股股飘上来的焦臭气味让人生厌。那两扇大门怕是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换这两扇橡木门得不少钱,房东又得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