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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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广大看着儿子,不设防地被心里那个潜藏的东西逮住了,那个东西细弱、柔软,但它逮住了他,它千丝万缕,有如大树的根须一样,在他的体内延伸、抖动,让他隐隐作痛……那个东西让鞠广大一下子敏感起来。鞠广大慢慢抬起头,朝车厢后边看去,朝正把着食品车打瞌睡的乘务员喊:过来——因为五块钱已在手中握了一段路程,它在乘务员手中展开来时,散发着丝丝水汽。鞠广大指着盒饭,说,“来一盒。”鞠广大坐这趟车走过几十回,还从没买过盒饭。以往就自己,怎么说都好对付,以往上车前胃里总还有点东西。乘务员把一个挤压得有些扁了的饭盒送到鞠广大面前。鞠广大看了看,推给儿子,说,“吃饭。”听见父亲说话,鞠福生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厉害,像脱核的葡萄皮。他没有直视父亲,他只是把饭盒又推了回去,用低哑的声音说,“你吃。”鞠广大看看饭盒,有些急,把饭盒又推过去,“叫你吃你就吃。”鞠福生吞了口口水,神经质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父亲没吃,他哪里肯吃呢。这一次,鞠广大不是急,而是恼了,鞠广大恼的不是鞠福生,而是自己,儿子再不懂事,也不至于眼看父亲挨饿自己吃,他凭什么就只买一盒?事态是在一瞬间就呈现出它险恶的面貌的,鞠广大把饭盒捏到手中,想都没想,猛地就朝窗外扔去,由速度生成的风将饭盒嗖一声吹走,随之,米饭饭粒天女散花似的飘向远天。
车厢周围的人被眼前这两个人搞蒙了,不知道他们治的是哪一股气,人们与其说是不解这一对父子,莫不如说是心疼那一盒饭,一个穿着花褂的女人“啧啧啧”咂着嘴,那是五块钱啊,多少人因为不舍得花五块钱而将饥饿坚持到天黑!然而,这时的鞠广大和鞠福生,相反安定下来,平稳下来,鞠福生的眼睛再也不眨巴了。鞠广大长吁一口气之后,将目光再一次转到窗外。许多时候,好事做得不合时机不如不做,反而把事情搞坏。现在,鞠广大识时务地将饭盒扔了出去,心口反倒舒畅了。
四火车到达歇马山庄,已经是下午七点十分。夏日天长,日头还在西天上吊着,一团火似的。小站上下车的人稀稀寥寥,加到一起,也就七八个人的样子。歇马山庄,其实是一个村,一个过去的生产大队,下边有五六个庄子,散落在七沟八谷中间,一如中国乡村所有村庄那样,在凹凸中散聚着一些人家。鞠广大家住在歇马山庄西部,叫下河口,离车站隔着两里地的路。下车之后,鞠广大感到腿一阵发轻发飘,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这是每一次坐火车下车时都要经历的情景。民工们习惯了站,冷不丁坐下来,又是那么长时间不动,肢体就难免分开家来。但同是分家,进城和回乡又不一样。从乡下坐车到了城里,一下子走上柏油路,腿脚发飘发轻,人有一种往上弹的感觉,好像路不喜欢你,总是被路
民 工(12)
弹回来,向上升;而从城里回乡下,一下子走上乡下土路,腿脚发轻发飘,人却有种往下坠的感觉,好像路为了欢迎你,紧紧抓住你的腿,叫你一陷一陷往下掉,越走越不知深浅。这其实是柏油路的平坦和泥土路的坑洼造成的落差。鞠福生第一次感受这样的落差,心情有些紧张,没走几步,额上就渗出虚汗。
田野的感觉简直好极了,庄稼生长的气息灌在风里,香香的,浓浓的,软软的,每走一步,都有被搂抱的感觉。鞠广大和鞠福生走在沟谷边的小道上,十分的陶醉,庄稼的叶子不时地抚擦着他们的胳膊,蚊虫们不时地碰撞着他们的脸庞。乡村的亲切往往就由田野拉开帷幕,即使是冬天,地里没有庄稼和蚊虫,那庄稼的枯秸,冻结在地垄上黑黑的洞穴,也会不时地晃进你的眼睛,向你报告着冬闲的消息。走在一处被苞米叶重围的窄窄的小道上,父与子几乎忘记了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不幸,迷失了他们回家来的初衷,他们想,他们走在这里为哪样,他们难道是在外的人衣锦还乡?
在外,在乡下人眼里,一直是那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有官位有公职、为国家做事的乡下人的子孙,他们往往要住着公家分给的房子,上每天八小时的班,得病可以休假,休假还有工资,他们是从乡下走出去的最有运气的那些人。他们不一定优秀,但他们有运气,是祖上积了德,他们在一个庄子里也就三个两个。逢年过节,他们大包小卷从火车上走下来,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看人家脸皮儿白的,真眼气人。近些年,开放搞活,人们出去容易,在外的人也出现了“假冒伪劣”,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他们是二道贩子,是商人,更多的还是民工。他们住着工棚,每天要干十四到十六小时的活儿,他们不敢有病,有病也不舍得花钱治疗,逢年过节,他们也回家,也大包小卷,但那只是行李和脏衣服。他们就因为一年当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就混上了“在外”的身份。他们下车后,也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比在家时又黑又瘦了,怎么搞的?家里的人知道他们在外面吃苦,却永远也想像不出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他们因为想像不出,语气里就很是轻描淡写。民工们其实最希望他们轻描淡写,他们不管吃了多少苦,都恨不能被家里人认为是作威作福的大老爷,出门有轿车,迈步下饭馆。他们讲他们的老板如何如何有钱,光一块手表就是好几万——建筑工地的甲方老板,他们是见过几回,可都是远远地从车上下来,在工地站一站,他们根本看不见他的手表;他们讲工头如何仁慈,在外边下馆子吃不了,常常打包回来甩给大伙——工头是打过包,可拿回来全给了工长,因为工长不是他的外甥就是他的舅哥。他们尽挑好的讲、大的讲,他们从小处着眼,从大处着手,他们像写书人编故事一样,动用想像,注重细节的力量,他们最最忌讳实事求是,他们把身边人讲晕了讲蒙了,眼睛里全露出羡慕的绿光,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最让人羡慕的人了。因此,你若问乡下孩子考不上大学,干什么,他们会一拍胸脯,理直气壮地回答:当民工。因为很少有民工将外面的艰苦带回来,当民工在外就成了一茬茬新生男人的向往,而新生男人一旦当了民工,了解了那世界的苦处,了解了苦也得干,就也像老民工一样,只默默承受绝不传播乡下。
在静静的田野上穿行,鞠福生多想告诉庄稼,金盛家园是一个豪华小区,那里有十四栋楼,那大楼是他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他多想告诉庄稼,702路车通着全城,父亲给他办了暂居证的当天晚上,他花六枚硬币沿线坐了三个来回,美美地看了一顿城里的风光。他还想告诉庄稼,城里人真好,最愿意你去参观他们,你进了他们的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就是动手摸一摸他们也不会抓你。当然,他最想告诉庄稼的,还是他的暂居证,暂居证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城市人的户口,你只要有了它,就可以像城里人那样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逛了。
是在登上歇马山庄东崖口,看到下河口几十户人家的时候,鞠家父子才又一次清晰自己遭到的厄运的。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悬挂在自家门口的纸钱,看到了霞光中围在自家门口动荡不安的人群。这时,鞠广大的腿不再发飘,而是发僵、发沉,走起路绊来绊去。鞠福生大脑好像钻进了蚊虫,嗡嗡地鸣叫起来。
发现岗梁上如期走下两个人,聚在鞠广大家门口的人群开始移动。他们先是顺路往外走,有迎出来的意思,然而走出一段,刚离开鞠家院墙,又不动了,原地停住。当鞠广大和鞠福生下了岗梁走上平地,只听一声尖锐的哭声从人群中飘出来,接着,无数声尖锐的不尖锐的哭声紧随其后。他们仿佛接受了谁的命令,那么整齐,那么声势浩大,浩大的哭声从鞠家门口一寸一寸滚过平地,一时间竟使父与子呆在那里。
民 工(13)
在歇马山庄,不管谁家死人,村里的女人们都要赶来哭丧,这是一个礼节一个仪式,也是女人抒发自己的一个机会。尤其,鞠广大是民工,鞠广大的老婆是民工的老婆,在下河口的几十户人家中,就有三十多个女人的男人是民工,她们像鞠广大的老婆一样,大半年忙在家里,累在地里,孤苦伶仃地熬在夜里。她们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她们把一点点好东西都留到男人回来,她们那么苦命,而鞠广大的老婆,等来等去,自己又命丧黄泉,不更是苦命!苦命人怜惜苦命人,苦命人照镜子一样照见了苦命人,她们的哭愈发动情。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幕,但鞠广大还是不知如何是好,鞠福生更是。当他们被哭声淹没,他们反而与己无关似的冷静起来,好像他们走错了家门,火车上曾经涌起的感情海潮一样消失了,他们内心的海潮不经意间流到了身外——女人们拥有他们,一头一头往他们身上撞,就像海潮撞击礁石。她们撞击一下,声浪升高一下,撞击一下,哭的内容便要加深一层。她们边哭边说,“鞠广大你可回来啦,你怎么才回来啊——”后来就变成,“你这没良心的,你一走就好几个月,一走就不管女人了——”她们再先还喊着鞠广大的名字,哭着哭着就省略了,鞠广大就变成她们家里的男人了。鞠广大一旦变成她们家里的男人,她们的哭就更加野泼更加放纵,她们抓鞠广大的手就没有分寸地加重。但是,她们不管怎样野泼怎样放纵,心里还是有数的,她们知道鞠广大不是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鞠广大是柳金香的男人,而柳金香已经死了,已经看不到她的男人和儿子了。海潮在鞠广大鞠福生身边撞击一会儿,有一个瞬间,突然地就调转了方向。她们调转了方向,又一起向鞠家门口涌去,向躺在门口的柳金香涌去。她们涌到灵堂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们孩子似的,争抢着向死了的柳金香报告消息:你个苦命鬼,鞠广大回来啦——鞠福生回来啦——可回来啦——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海潮是什么时候宁息的?鞠广大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他被村里专管丧事的三黄叔扶着,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婆身边。
老婆直直地躺在那里,身子早已僵硬。三黄叔打开盖在上边的白布,一张蜡黄的小脸露了出来。鞠广大没有伸手去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婆。她除了比原来瘦了,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尖尖的下颏儿,弯弯的眉毛,略微翘起的鼻尖,都和原来一样。三黄叔害怕鞠广大受不了打击往老婆身上扑,揭布单让他看时,提前挡在他的前边,并一遍一遍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可得想开。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人死了亲人从外边赶回来,见了面,便碰头撒野往上扑,好像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死。鞠广大想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扑不了,他做不了那样的动作,鞠广大不但没扑,还一开始就很安静。他安静地看着老婆的样子就像老婆在睡觉,用不多久就会醒来。鞠福生也很安静,但鞠福生的安静似乎和父亲不同,父亲的安静是不真实的,梦幻般的,是像睡梦那样可以醒来的。而鞠福生的安静,却是来自于恐惧,是被某种惊骇的力量慑住了,就像害怕打仗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一直躲在父亲后边,不敢真正面对母亲。
父与子与亲人见面的没有反应,反而形成一种力量,慑住了周围的人们。看,傻了,这爷儿俩傻啦,傻得都不会哭啦。院子里静极了,谁家的狗远远地叫了两声,成为此时院子里惟一的声音。这时,三黄叔说话了,三黄叔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三黄叔说:昨个头晌还好好的,还有人看见她在园子里摘秋芸豆,谁知下晌三点半钟,吉运家的就呼呼带喘跑来找俺,说广大家的不行了,等俺跑过去,摁她的脉,都走挺远了。三黄叔的声音低沉、粗粝,是被车轱辘挤压了那种,但很清晰。三黄叔要诉说的事实,有许多都不是他眼看见的,但他没将这个权利转让别人。他说,春天你刚走,她就上了一股火,乡上下来宣传退耕还林,说城里的粮仓都满了,种粮不值钱,叫把所有山坡上的地垄都毁了,改栽银杏树。咱山庄人抗上,顶着就不栽,可是不行,乡里下来工作组,都分了任务数,每户五十棵。大伙忙活十几天,花钱买了苗,都栽上了,谁知自从栽上树,天就没下一滴雨,恁家的地在岗梁最尖上,枯得比谁家的都快,金香急得不行,天天往上挑水,有时一挑挑到半夜。
可是该死的银杏树就是不领情,一死就死了一多半,那阵俺在前街看到金香,锁子骨都翘出来了,听举胜家的说,自从树苗死了,金香就掉了魂一样,天天念叨头疼,头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