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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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广大呆了一会儿,并没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冲三黄叔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化就化吧,这有什么法子。然而就在这时,举胜子家的凑到鞠广大跟前。她从三黄叔那得知消息,立即苍蝇盯住血泊一样盯住鞠广大的表情,她说:“广大哥,别难过,化就化吧。”鞠广大冲她苦笑了一下,说:“俺知道。”举胜子家的又说:“俺看这事儿是好事儿。坏事总能变成好事儿。”举胜子家的就火化的事讲起了辩证法,鞠广大有些不解,抬眼看了一下。其实鞠广大的不解只是一种顺理成章的反应,并不是系了什么扣子,然而这时,举胜子家的把鞠广大拖到院墙边,扫了一眼灵棚,小声说:“要不是怕你化了金香嫂尸体难过,打死俺也不能说……金香嫂子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化就化了吧。”
鞠广大这次是真正地抬眼看她,并且看得很专注。举胜子家的说:“俺亲眼看见,那人半夜从你家出来,他怕弄出动静,不走门,踩咱两家的墙。”
举胜子家的用意,也许真是为了让鞠广大减少悲痛,接受火化这一事实,可是,鞠广大不但没有减轻悲痛,且看见了捅向心口的刀子。它雪亮雪亮,它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口,之后,一串殷红殷红的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眼前,溅在院子上空,遮挡了、淹没了一切。他满眼都是血淋淋一片,心是由刺疼转为钝疼的,心在钝疼的过程中一点点麻木了他的感觉、知觉,麻木了他的神经。后来,他差一点大笑起来,他嘴使劲咧了咧,他说:“是吗?谢谢你,大嫂,谢谢你。”
是在午饭之后,疼痛才一点点从鞠广大的知觉里复苏。疼痛在鞠广大知觉里的复苏,是从一块肉开始的。那时帮忙的女人们吃饱喝足,过来逼他吃饭。女人们说人死了,你不吃饭也没有用,你怎么样她都活不过来了,还是保自个儿身体要紧。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得知自己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忆起了夜里吃到嘴里的那块肉。现在,他一点都不知道饿了,曾经,他知道饿,他因为饿,他捡了掉到地上的那块肉,他吃了那块肉,他的肚子就没命地疼起来,他的肠子被人用手抓断似的。忆起夜晚的肚子疼,鞠广大突然醒悟,他的老婆柳金香这么往死里折磨他,原来是因为变了心,三黄叔念叨几句不疼了,他一直就想不开这是为什么,他哪一点对不住老婆,她原来在这半年里变了心,变了心!疼在复苏时是从记忆开始的,而疼一旦开始,向心窝走去,鞠广大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人总是这样,只有疼才会使感觉真实起来,鞠广大看到,自从走进歇马山庄,他鞠广大的感觉一直是错误的,女人们捅他抓他,一浪高过一浪地哭,他还以为她们是因为见到他想起自己在外的男人,她们其实是在哭他的可怜;刘大头两口子其实早知道没有不火化的可能,只是为了讽刺他的自作多情,才特意给他一点希望;乡亲们其实早就急盼盼地等着看他,看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自投罗网地顺应民意,毁掉家底大操大办把他们请来,他还以为他在接受大家的慰问,享受了大老板的快乐,他其实就是一个自己往自己头上抹狗屎的大傻瓜啊!
疼再一次在身体里鲜活起来时,鞠广大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立马将尸体火化,下晌就出殡。歇马山庄规矩,人死了要放三个晚上才能出殡,可是鞠广大绝不想把这天大的耻辱张扬在院子里再留到明天。鞠广大把三黄叔找来,鞠广大故意将嗓门提得很高,他说:“三黄叔,要化今儿个就化,晚饭前出殡,就这么定了。”
三黄叔瞪了瞪眼,呆立片刻,说,“也中!”
民 工(22)
这一决定来得太突然,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犯懒的人们再度忙碌起来。这一回鞠广大真的要做一回大老板了,他亲自派人上村部去给殡仪馆打电话,亲自催促寿衣快一点做,赶在火化之前穿上,重新安排晚上的酒席——因为等不到明天,今晚就是最后一顿酒宴了,要多买酒。鞠广大再也不坐在灵棚旁边,他高声大嗓在院内喊着,比划着,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进食,他的声音沙哑而枯燥,仿佛从竹筒里倒出来的沙子。看着鞠广大同上午判若两人,人们个个交头接耳,这人怎么啦?死了人怎么反而……只有举胜子家的不敢抬头,三黄叔正在人缝里一脸怒气瞪着她。
是在人们聚在灵棚里,给早已硬尸的母亲穿衣戴帽的时候,鞠福生才溜出家门的。自从上午跟举胜子家的从外面回来,他就觉得他该做点什么,饭后,看到父亲的异常,做点什么的念头更是撒到湿土里的豆粒,一下子发出芽来。他从院里溜出来,直奔后街的岗梁。他虚脱了似的,浑身是汗,他的腿软得不行,每走一步,都像踩到海绵里。但他还是带着小跑,没用五分钟的工夫,他拐过后街,来到西沟他的目的地。鞠福生的目的地是父亲的朋友郭长义家。鞠福生站在院子里,朝屋里看了几秒钟,他其实并不清晰他要来干什么,他只清晰他要来,他还感到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推动他。推开郭长义的屋门,鞠福生在堂屋里迈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如期从屋子里出来。
鞠福生来不及去看郭长义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对方胸脯上,接着,两拳三拳四拳五拳,他不停地出击。可是,对方的胸部红了,紫了,却没有一点反应。?穴见插图263页?雪对方的没有反应让鞠福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停止拳头,拽住对方衣领,用力地推着、搡着,结果,鞠福生却像一只被老鹰叼住的小鸡一样被对方叼出门去,直奔西边的偏厦。郭长义把鞠福生叼到偏厦,扔进草糠,直直地盯着他,仍不还手。这时,鞠福生看清了郭长义的脸、眼、下颏儿,他的脸仿佛被困了一个冬天的地瓜,灰灰的,眼皮像在酱缸里酱过的萝卜,皱皱巴巴,下颏儿上的那片参差不齐的胡须仿佛一个久离家园的逃犯。鞠福生等待他的反抗,只有反抗才能证明一切都是传说,是诬蔑,是陷害,可是郭长义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他不但不想反抗,缩着手的样子好像一个认罪的人任你惩罚。鞠福生猛一用力,从草糠中爬起来,站稳,再一次朝郭长义扑去。这一次,他用的不是拳,而是手掌,他打的不是胸,而是脸。鞠福生自己都不清楚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掌上去,地瓜一样的脸立时变成紫茄子。郭长义的脸变成了紫茄子,还不还手。鞠福生彻底蒙了,他大叫起来:“郭长义是你害死俺妈——”这一喊确实好使,郭长义不再无动于衷,他伸出手来,然而,他伸出手来不是反抗,而是一把将鞠福生搂进怀里。他搂得很紧、很死,入了铁扣一般,任鞠福生怎么挣都挣脱不出。郭长义把鞠福生箍进怀里,开始说话。郭长义说,“俺对不起你妈,俺对不起她啊!”因为贴在郭长义胸上,鞠福生感到他说话时,胸口一掀一掀。“你真的和俺妈有事?”鞠福生的声音像被撕裂的纸一样,丝丝响。
好像鞠福生的话是一把石子,而郭长义是一只遭了石子的鸟,他渐渐失去力气,松开鞠福生,扑到地上的草糠里,无声地抽泣起来。他边哭边说:“春上你家银杏树干死,你妈白天晚上挑水,俺去帮她……俺早就知道俺不该去,早就知道,可是…… ”郭长义的话语一顿一顿,好像村子压井里的水,必须压一次用一下力气。“那块地浇完,俺到你家去过两回,俺第二回就下决心断了……俺用镢头砸断脚趾再也没去,好几个月了,可是她,她却走啦……”
如一个孩童在野地里遇到一个临产的产妇不知该作何反应,当事实真的被确认,鞠福生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但他从书本上知道那是最最不好把持的事,是像鬼魂附体一样难以挣脱的事。许久,鞠福生警醒过来,死死地盯住郭长义:“不管怎么样,就是你害死了俺妈,你小心你的脑袋,你最好到外面躲一躲,俺爸不能饶了你。”说到这里,鞠福生看见了他的初衷,那股冥冥之中推动他不顾一切跑出去的力量,是要他奔向这样一个初衷的,他太了解他的父亲!只是他想不到进了郭家的门,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迷失了初衷。
然而,就在鞠福生说出这句话,欲离开郭家时,一个人闪进院内——他的父亲。
看见父亲,鞠福生大脑嗡的一声,心立时慌了起来。他不知道父亲能做什么,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不做什么。他下意识挪了一下脚步,站到郭长义一边——郭长义这时已经从草糠中爬了起来,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他整个人都萎缩了,变形了。这样的时刻,他知道早晚会到来,他有着充足的精神准备,可是临了,他还是不能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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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广大不但没有冲进偏厦揪住郭长义,目光里的愤怒也没有想像的那样丰足。他站在离偏厦只有一米远的院子里,近于平静地看着郭长义、鞠福生,他看着,上下打量着,那目光好像在说,呵,你爷儿俩凑在一块儿。有一个瞬间,鞠福生想,也许是父亲不设防地发现自己,愤怒的情绪被遏制住了,就像在金盛家园办公室里那样,他必高喊一嗓子你给我滚——可是他的父亲没喊,他的父亲目光在半空转了一下,最后落在郭长义脸上。
这是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寂静的院子、寂静的天地、寂静的世间万物都在等待着这一时刻。鞠广大终于把握了这一时刻打开了这一时刻。然而,鞠福生和郭长义怎么也不能想到,这一时刻会是这个样子。鞠广大说,“郭长义你是个草包、水蛋,你越不出门,人们越认定那事是真的,你要是敢跟俺走,去看着把俺老婆埋了,你就是条汉子!”
鞠广大刚刚说完就转身离去,看着鞠广大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郭长义和鞠福生统统呆在那里。
九出殡的时间定在了下晌五点三十分,因为两点五十分,柳金香的尸体才被县殡仪馆的车拉走。从歇马山庄到县城,少说也得四十分钟,两个四十分钟路程再加一个小时,一场改革后的火化事项便将鞠家的丧事推到了又一个进程。柳金香的尸体被人们抬上车后,鞠家的院子里一下子空落下来,办丧事灵棚里没有尸体,就像一台戏没有主角,有好长时间,人们进进出出,眼睛不知冲哪儿看,冲哪儿看都觉得少了什么。
郭长义是在柳金香尸体火化拉回来之后来到鞠家大院的。他进门后在人们的目光中直奔鞠广大,与鞠广大握手,说在孙家沟亲戚家干木匠活才回来就听说了金香的事。靠近骨灰盒细看柳金香的尸骨时,眼仁还长时间地停了下来,皱着眉头,叹息着说人真是瓜秧一样脆,说断就断了,好端端一个人,说死就变成了一堆骨灰。郭长义刮了胡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白汗衫,脚上的凉鞋也是干干净净,确有刚从外边才回来的感觉。
鞠广大见到郭长义,完全是老朋友相见的样子,跟他讲本不想火化,都因为刘大头没得钱不办事。两人说着,感慨着世道、人生。郭长义开始还有些拘谨,不怎么看鞠广大的眼睛,后来,见鞠广大确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坦坦荡荡,眼睛也就肯在鞠广大的眼睛里落户了,眼睛一旦在鞠广大的眼睛里落户,多日来早已颓废下去的郭长义又站了起来。鞠广大让他站了起来。后来,当出殡仪式开始,郭长义几乎就变成了又一个三黄叔。他一会儿走在抬杠队伍前边,指挥大家步调一致,一会儿又落到送殡队伍后边,叫抬花圈的快一点走,紧紧跟上。倒是鞠广大寂寞下 来,有了主心骨似的。给老婆送葬,当男人的,就该是寂寞的,失魂落魄的,但鞠广大的寂寞里没有落魄,他的眼神一直瞅着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不是指向实物,但能够看出他集中了精力,很专注。他一专注,一集中精力,举手投足就有了架势,有了姿态,就有些像演戏,这一点鞠广大自己不知,下河口前来观看的男女老少却无一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柳金香由几尺身子变成了几根白骨,最后又变成了地上的一堆泥土。泥土是金黄的,这是歇马山庄土地的特殊颜色,它不管历经多少年多少代,不管压多少碱泥压多少沙子,总不变色。金黄色的泥土一经从地平线上堆出,便有了从金黄中往外跳的感觉,晚霞又恰在这时给这跳跃使了一把劲加了一下油,使一个新起的坟堆接近于灿烂接近于辉煌了。一阵鞭炮响起之后,哭声在金黄的土地上荡然而起,恍如山洪在突然之间暴发。女人们的哭声招之即来挥之不去。女人在哭殡的许多时候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以往,任三黄叔和郭长义怎么拖也拖不起来,有的女人郭长义去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