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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工-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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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你为什么出去掌鞋?

老姨夫朝窗外吐了一口痰,说,要不是你姥爷一直看不上我,觉得你老姨嫁给一个没根没底的我丢了翁家人,我不会出来。我出来掌鞋,办工厂,就是为了女人,为了让女人的家族看得起我……可是,我哪里想到,害就害在女人身上,害就害在家族身上……我这辈子都和女人、家族搅不清,我他妈的这是命!

老姨夫的话,让我想起这些年来他为翁家人创造的一切,可是,因为提到女人,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直要说的话。我说,你能说你没爱过梅花?

听我这么说,老姨夫一下子闷住了,仿佛一个刚刚找到出口的人突然遇到拦路虎。他朝窗外吐一口痰,手用力揉着下巴,许久,说,是,是我不好,我那天不知怎么了,很冲动,我一直后悔,我……都是她……

我说,你其实是爱着梅花的。

老姨夫没再说话,长长吁了口气,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方向盘,想握碎什么的样子。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约有两分钟,老姨夫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话。他说,感情,哼,我他妈的最害怕谈感情,你还记得在大连见过那个做食品生意的李田吗?我对她有过感情,可是她骗了我二十万就再也没影了。梅花对我好,我心里有数,她跟了我这么些年,一心一意,她又是我外甥女儿,当然有感情!有感情就有,谁也没不让,我待她好,就行了,她非得逼我……逼我不成,就和吕作平合伙谋害我……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吕作平骗我也就够了,吕作平找我签字报白条,也就够了,梅花还要和他合伙!

老姨夫的话让我震惊,他居然这么清楚。最让我震惊的,是他认为梅花骗他。

老姨夫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向我伸手,咱们家里,你出去了不算,你说哪一个不是在向我伸手?!哪一个不是?

我眼睛看定了河对岸的稻田,难过像微风中的稻浪,在我的心里滚动。老姨夫居然这么看家里人!他这么看老姨,看大姨三姨四姨,看我的父母,都可以,惟独不能这么看梅花,梅花是真心的。

梅花不是那种人。我替梅花辩解。

老姨夫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有点像吼,他说,一样!在我眼里,都一样!

老姨夫的嘴唇哆嗦着,鬈发在头上微微颤抖,跟谁打架似的。他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确实爱梅花,我爱她爱到了骨髓!

老姨夫声音急切,响亮,无遮无拦的,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他说,再早,她没说出来,我不知道我爱她,后来我知道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她是好,她不像你老姨,也不像我在外面遇到的所有女人,她在你身前身后转,就像这野地里的风在你身前身后转,她身上永远有一股泥土味,在外面受骗上当拼累了,一想到她就贴心贴肺的好受,和她在一起,就像回到歇马山庄,她都快成我办厂惟一的动力了,惟一……可是她,她却这样对我……

难过再也不是稻浪,而是稻浪上方飞舞的蜻蜓,它们在我的心里扑腾着,挣扎着,使我的胸口迅速膨胀。我把目光从老姨夫握方向盘的手上移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跳下去。

岸边的蜻蜓(17)

一丝闷热的风从河岸袭来,直扑我的脸、脖子,它们汇合了我胸口的热流,在我的喉口冲撞,它们冲着冲着,一下子就冲出我的喉口、眼角。我想起刚进村时老姨夫的得意,想起每一次进城请我们吃饭时老姨夫的潇洒,我想起梅花夜里幽怨的目光,吕作平一早悸动的眼神,还有黑桃惊恐的表情。还有,还有大姨夫怕撕掉补丁的别有用心……泪水涌出眼角,一瞬间,就变成了雾,类似一早看到吕作平深深低着头时的情景。我用力瞪着眼睛,企图透过迷雾,望到河岸远方的上空。河岸远方的上空,曾经飘动过无数只风筝,它们在蔚蓝的背景下被一根线牵着,一蹿一蹿,扑朔迷离……可是,现在,我的眼前没有风筝,只有蜻蜓,它们仿佛是那些断了线的风筝,它们扑闪着翅膀,在长满艾蒿的河岸上,狂飞乱舞。

一树槐香

一树槐香(1)



黄昏时分,小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二妹子和苍蝇。这个时候的二妹子,往往是手握苍蝇拍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苍蝇在她眼前飞舞。它们喜欢沾有油腥味的桌面,然而并不在那里长久停留,它们喜欢桌面的惟一标志是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外出干活的民工不时地出走又不时地返回。它们飞走时,是孤独的,有的,向上,飞向了玻璃,飞向了天棚,飞向了天棚上的灯罩;有的,则平飞,从一张桌子飞向另一张桌子,落到另一张桌子的酱油瓶上。只有这时,只有眼见着苍蝇落到酱油瓶上,二妹子才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仅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时候,二妹子都只是静静地看。看它们从哪里起飞,又在哪里落下。看它们翅膀的颜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脚又如何的灵活麻利。当然看着看着,总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苍蝇在半空飞舞时,还是独自,可是当返回圆桌桌面,会突然变成一对。它们变成一对,往往是一只扎在另一只的背上,长时间地舞动着翅膀和腿,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常在她耳边回响的拖拉机的声音。每当这时,二妹子会突然站起,离开凳子,握苍蝇拍的手闪电般地舞了起来,随之,屋子里回荡起比风短促的嗖嗖的声音。

二妹子的苍蝇拍在空中一阵狂轰乱舞时,不是对着某一只苍蝇,而是毫无目标,东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刚才还悠闲自得的家伙,不得不顺着小馆珠子门帘的缝隙仓皇逃窜。

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复的局面,二妹子先是静静地看苍蝇飞舞,之后把目光盯到一对苍蝇上,之后在听到一对苍蝇在耳边拖拉机一样嗡叫时,神经病发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赶苍蝇,之后,不无沮丧地关门上锁,转到后厨,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觉,最后,对着被自己追赶得无处逃窜、从餐厅逃进睡屋里的一只苍蝇发呆。

在二妹子看来,她就是这只被追赶得无处逃窜的苍蝇。只不过追赶她的不是人,而是隐在身后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只不过那命运的蝇拍在风中划过时,留下的声音并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当街上有人喊“他嫂子不好啦,他哥翻车被车轧死啦——”她的耳鼓一下子就炸开了,随之,是长时间的、无休无止的耳鸣。

如果只是耳鸣,也许还好办,难办的是,埋了丈夫之后,她的耳朵里回响的全是拖拉机的声音。她的丈夫开拖拉机,常年在老黑山的石矿拉矿石。那声音突突突的,似近又远,似远又近。那声音每在耳边响起,都如一把钩子钩住她的魂,使她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到了大街,在那里痴呆呆地朝远处张望。奇怪的是,在屋子里,她明明听到有一辆拖拉机正从远处开过来,可是出了大街,那声音又朝远处去了,越去越远。望不到拖拉机,失魂落魄回转身子,往院子走,身后的屋子一瞬间就长出荒草,使她再也不愿迈近一步。

从海边的婆家回到歇马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失了魂的乡村女人毫无目的的游走,她的世界就两个地方,一个是婆家,一个是娘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身后。三年前,她坐着130从歇马山庄嫁到海边,那歇马山庄的家就永远成了她的身后。虽然身后的娘家父母早就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可是当眼前的屋子长满荒草,她只有转身,返回身后。对一个乡村女人来说,生活永远都是这样的,院子是大街的后方,屋子是院子的后方,娘家是婆家的后方。然而,二妹子即使做一百次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在她生活中早就变成后方的地方,会在三年之后的某一个时辰,再次成为她的眼前。她的哥哥在听了她一席诉说之后,一分钟都没停,就说,“那就回来吧,在三岔路口开个小馆,保证天天都能看到拖拉机。”

她的哥哥是歇马山庄村长,他当村长三年来,村上许多吃吃喝喝的钱都花在了镇边的小馆,要是自家有个小馆,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于是,一对被拍死一只,只剩下另一只的苍蝇,在另一个日光分外温暖的正午,拎着一包衣服回来了,回到这个离歇马山庄只有二里路的三岔路口。

在早,在海边的家里,也是忙碌,鸡呀鸭呀猪呀,还有地里的庄稼,可是在早的忙碌全是自己在忙,和外人没有关系。和外人没有关系,你怎么忙都觉得是自在的、踏实的。现在不同了,现在一打开门,你就觉得用不多久肯定会有人来,你要买菜、买肉、买鱼,你要在锅底蓄着炭火,不时地吹一吹,你要打扮得利索一些,头发梳得光一些。关键是,你时时刻刻都要动脑筋算计,赚了几块钱,又赚了几块钱,二妹子最不愿意过算计的日子,算计使她感到紧张,不自在。当然,恰是这紧张和不自在,让二妹子暂时忘掉了拖拉机,忘掉了丈夫。实际上,小馆开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二妹子都不再留心三岔路口的拖拉机了。可是,有一天的紧张做比较,当夜晚来临,小馆突然寂静下来,身心自在下来,她会像一辆翻在悬崖里的汽车,轱辘不可遏制地在半空旋转,让她有种被悬空的眩晕。

二妹子的身体像车轱辘一样空转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就看到了一张面孔,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并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后响在耳边的拖拉机,你不看时,觉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细看,又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这个夜晚,在我们故事开始的这个夜晚,他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变得清晰起来,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梁骨深深地塌进去,两腮气球样肿起来,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块。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飘进小馆,跟在苍蝇后边,到处乱飞。当她疯了一样追散苍蝇,躲回自己睡屋,他居然随那飞进来的苍蝇一道,跟了进来。

一树槐香(2)

于是,像掉进悬崖又栽进了水里,二妹子的脸和枕头,包括她的身体,一瞬间就在湿漉漉的水里漂了起来,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使她误把自己的哭声当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的。



后半夜,她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仿佛沉到最底,再也无处可沉了,仿佛一条鱼游到江边,再不回头便无路可走了,她游回来,静静地看着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谁都难以想像,当这样的夜晚宣告结束,当远处地平线上的日光爬过大地,射进小馆的窗玻璃,另一个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阳一样,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

说湿漉漉,是说她一早起来就洗了头,她从不早上洗头,她换上了一件暗蓝色对襟小褂,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没有穿过,布纹上的棉丝像刚抽出的麦叶一样毛茸茸的。她在哭肿的眼泡上搽了粉,并在脸腮上搽了一层遮盖霜,尤其她换了一条豆绿色的围裙,它实心实意卡在她的腰间,现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坝上的新柳。

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时刻,当然喜悦的,也只是那个给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那个外甥其实是她嫂子的外甥,在穷山沟里上不起学,才十六岁就出来找活儿,来到小馆后一直就像只怕猫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而她的村长哥哥,对她苦抽抽的一张脸早就有想法了,买卖不能这么做,和气生财。而这个早上,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着叫醒外甥,让他生火烧水,打扫门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儿,然后,笑着迎来哥哥。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过来,一个监工的工头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端着瓷钵站到柏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卖豆腐的马车和卖猪肉的手扶拖拉机。

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在小馆里。她买了该买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装了暖壶里的水,揭了围裙,到后厨里跟外甥说了句什么,就顺着辟在门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这对二妹子,无论如何意义都是重大的,这条土道通着的西边,是歇马山庄,是她娘家的村子,那里住着她的婚前女友,住着她的嫂子。虽然与小馆只有两里地之遥,虽然站在小馆门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样的房屋、草垛就尽收眼底了,可是二妹子自从住进小馆,还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天哥哥把她从海边接回来,直接把她送到小馆,仿佛她与村庄毫无关系。

哥哥的做法,无疑有些霸道了,是对村庄的霸道,也是对嫂子的霸道,同时,更是对二妹子的霸道。依二妹子的想法,她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又从外面回来,说什么也要到村子里报个到,即使不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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