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第2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楚,是很不容易的,几乎可说并世没有第二人。
这样看来,清楚,明白,通畅,可说是胡适文章的显著特点。确也是的,读胡适的文章,给你的感觉是,没有说不清的道理,除非他也不懂的,没有表达不清的感情,除非他也没有的。这样的文章,看起来容易,实际是很难的,没有扎实的知识,没有清晰的思想,没有对自己的自信心,没有对社会的责任心,是写不出来的。当然,也不必讳言,胡适的文章,多是思想的辨析,文采上感情上,有他的欠缺。梁实秋在《谈志摩的散文》中对两人的文章做过比较:“胡先生的文章之用心,偏向于思想处多于散文艺术方面;志摩的用心,却大半在散文艺术方面。”
还是看看胡适的文章吧。《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是胡适的一篇名作,发表之初就受到李大钊等人的质疑,后世受到的非议就更多了。是他一九一九年七月写的,属他早年的文章。收入《胡适文存》第一集。
一开头先说,不久前他在《每周评论》里说过,现在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提倡尊孔祀天的人,固然是不懂得现时社会的需要,那些迷信军国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的人,就可算是懂得现在社会的需要么?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有了学理作参考材料,便可使我们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容易明白某种情形有什么意义,应该用什么救济的方法。这些话,引用的是《每周评论》上的原文。
接下来说,他的这种议论,有许多人一定不愿意听。但是前几天北京的几家安福部(一个亲日的政治派别,也叫安福系)的报纸上,还有日文的《新支那报》上,都极力恭维安福部首领王揖唐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并且恭维安福部设立“民生主义研究会”的办法。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这种假充时髦的行为。但是他看了这种消息,发生一种感想,这种感想是:“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什么教训呢,可分三层说,便是:
第一,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办法。我们不去实地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呢?
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都是人所共知的。现在中国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种某种主义来欺人了。罗兰夫人说,“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恶,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听的主义,都有这种危险。(《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49—250页)
他的看法提出来了,怎样论证呢,这就看出胡适思想的清楚了。他说,这三条合起来看,就可以看出“主义”的性质。凡“主义”都是应时势而起的。某种社会,到了某时代,受了某种影响,呈现出某种救济的法子。这是“主义”的原起。主义初起时,大都是一种救时的具体主张。后来这种主张传播出去,传播的人要图简便,便用一两个字来代表这种具体的主张,所以叫它做“某某主义”。主张成了主义,便由具体的计划,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名词。主义的弱点和危险就在这里。因为世间没有一个抽象名词能把某人某派的具体主张都包括在里面。比如“社会主义”这个名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社会主义不同:决不是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这样一来,你谈你的社会主义,我谈我的社会主义,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开七八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主义,都可用这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主义的大缺点和大危险吗?
胡适的文风(3)
于此可知,胡适并不是反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他只是认为,要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不能空谈主义,一定要研究和解决中国实际的社会问题。至少他的“少谈些主义”,不是专门针对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那个时期,国门刚开,涌进来的各种主义,真可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为了尽量充分地说明自己的观点,胡适又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当时好多人都常挂在嘴上的“过激主义”。他反问道:现在中国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名词做何意义?但是大家都痛骂“过激主义”,内务部下令严防“过激主义”,曹锟也行文严禁“过激主义”,卢永祥也表示查禁“过激主义”。前两个月,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说:“不好了,过激派到了中国了。”前两天有一个小官僚,看见胡适给别人写的一把扇子,大诧异道:“这不是过激党胡适吗?”说完这些可笑的事情,胡适自己也笑了:哈哈,这就是“主义”的用处!
前面说的这些,可说是少谈些主义。怎样纠正这种时弊呢,胡适提出了他的那个著名的观点: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所以我现在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请你们多多研究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
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51页)这样也就知道,这篇文章的题名虽然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的完全的意思,实在是“多研究些实际的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在他看来,中国有待解决的实际的社会问题太多了,空谈主义,是解决不了这些实际问题的。有哪些问题呢,且看: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烧眉毛的紧急问题?(《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51页)说到这里,由不得发了一通感慨:面对这么多的紧急问题,我们的舆论家,也就是评论家和研究家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洋洋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胡适这篇文章最为有力的地方,不在提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也不在罗列了这么多的社会实际问题,而在尖锐地指出,那么多人热衷于空谈主义,不愿意多研究些实际问题,根本的原因是畏难求易,是思想上的懒。他是这么说的:为什么谈主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呢?这都由于一个懒字。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议如何解决,这都要费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征求意见,考察情形,还要冒险吃苦,方才可以得到一种解决的意见。又没有成例可援,又没有黄梨洲、柏拉图的话可引,又没有《大英百科全书》可查,全凭研究考察的工夫:这岂不是难事吗?高谈“无政府主义”便不同了。买一两本实社的《自由录》,看一两本西文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书》,便可以高谈无忌了:这岂不是极容易的事吗?
高谈主义,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51页)光说空谈主义的人懒是不够的,光说要研究中国社会的实际问题也是不够的,还要教给他们研究问题的方法。在胡适看来,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问题下手的。先研究了问题的种种方面的种种事实,看看究竟病在何处,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后根据于一生的经验学问,提出种种解决的方法,提出种种医病的丹方,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后用一生的经验学问,加上想像的能力,推想每一种假定的解决的办法,该有什么样的效果,推想这种效果是否真能解决眼前这个困难问题。推想的结果,拣定一种假定的解决,认定为自己的主张,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价值的主张,都是先经过这三步工夫来的。不如此,不算是舆论家,只可算是抄书手。
考虑到以上的说法,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认为自己只注重研究实际问题,而不注重学说与主义的作用,接下来又特意强调: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的“主义”。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没有学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们都应该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题,方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把一切“主义”摆在脑后,做参考资料,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最后又重申了自己的主张:
胡适的文风(4)
“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胡适文集》第二卷第252页)上面几乎全文抄录了胡适的这篇文章,有的是转述,有的是摘录,目的是让读者看清胡适这篇文章的全貌。清楚,或者“通”,是不用说了。还有三个特点也应当注意到,一是说理的严密,二是分寸的恰切,三是语气的肯定。
说理的严密,表现在论证的步骤上。提出过去的看法,眼下又有了新的情况,让你更深一层地看待这个问题。由此引出三条教训。这三条教训总括地说,空谈主义是有害的,无助于实际问题的解决。于是得出了他的结论,那就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为何会有这样的弊端发生,关键在于中国的舆论家们不愿意下工夫,做研究,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不能光指责,还要教给研究问题的方法。怕读者会有误解,又特意强调了学说与主义的重要作用。这样一步一步地推论下来,最后的结论让你不能不服气。
分寸的恰切,表现在态度的诚恳上,不讽刺,不挖苦,平等讨论,不伤和气。是论争的对手,却不是情感的仇敌。即以对安福部的态度为例,这些人,有亲日的背景,刚刚过去的五四运动就是反日的,按说大加嘲讽,甚至谩骂,都不能说有什么不对。胡适不是这样,文章中也说了“有许多人自然嘲笑”,而他不嘲笑,只是由此引起感想:“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教训吗?”就是对那些高谈主义的人,也没有任何的不敬之辞,只是有理有据地论证,只是苦口婆心地劝导。既无冷眼旁观的嘲讽,也无高高在上的倨傲。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不是胡适了。更为难得的,是他对自己提出的论题的自信,是他谈论这一论题时语气的肯定。这是胡适文章的一个极为鲜明的特色,为常人所不及。他的文章是白话文,文章的语气跟他说话的语气是一致的。看看他说话的语气,也可以印证他的文章的这一特色。梁实秋的口才好,也擅长演讲,他对胡适说话的语气,很是欣赏。在一篇文章中,说到胡适常写的一副对联时,顺便说到了胡适说话的语气。原文是这样的:胡先生最爱写的对联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我常惋惜,大家都注意上联,而不注意下联。这一联有如双翼,上联教人求学,下联教人作人,我不知道胡先生这一联发生了多少效果。这一联教训的意味很浓,胡先生自己亦不讳言他喜欢用教训的口吻。他常说:“说话而教人相信,必须斩钉截铁,咬牙切齿,翻来覆去的说。圣经里便是时常使用Verily,Verily以及Thou shalt等等的字样。”胡先生说话并不武断,但是语气永远是非常非常坚定的。(《梁实秋怀人丛录》第194页)《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