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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独角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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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黑发下有一对金耳环。Aretes!我几乎脱口说出这个词,因为想起楚米齐克在移民归化局大楼排队照相时认识的那个女人。她正是住在这附近,不是吗?达科塔大楼以北一个街区……我露出大大的微笑,继续走向她。这时她嘴唇陡然一抿,走开了——不是跑,但无疑加快了脚步远离我。我立刻停步,醒悟到她把我误认为什么样的人。我只是想问她是否恰好是伯戈米·楚米齐克的朋友,如果是的话,我想跟她谈谈他,但显然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动机只是如此单纯。尽管如此,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带着微笑,四周又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也让人如此退避三舍,还是觉得很气馁。我走到湖边,气自己气得不得了。就这样把库尔文先生的假眼留在薛芙医师的沙发上,使我像个骗子兼笨蛋。还说什么“感觉很美国”!
  然后接下来这个小事件又使我像个在公园里游荡的老色鬼。我一时相当孩子气地闹起别扭,从口袋里取出库尔文先生的假眼,使劲抛进半结冻的湖里。它没有落水,而是掉在一块浮冰上,朝上瞪着天空。当时我不知道的是,身后的小路上有人看到了我这个举动。是那个戴金耳环的女人。


  独角人 第5章
  星期一,委员会开会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该怎么处理伊莲的事了。我上楼前往开会地点243室,早到了几分钟,希望能与她独处片刻。她确实在那里,但不是独自一人,旁边还有来自巴勒斯坦的数学教授希娜·萨依德。伊莲看见我,一言不发转过头去。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会碰上这个情况,事实上还特地穿了同一件黑纽扣蓝衬衫作为讯号,以防稍后才有机会交谈。她看起来似乎这几晚都没睡,眼眶发红,脸庞浮肿走形。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继续不理我。片刻后,罗杰和委员会的第五名成员一起进门。243室是间简朴寒酸的座谈室,只有一面黑板、几盏满是烧焦的飞蛾尸体的球形灯、一张橡木纹长桌。我们五人在桌子一侧坐成一排。依照惯例,我负责做会议记录,坐在中央的罗杰向我们解释布鲁诺·杰克逊被提出申诉的内容为何。
  一个名叫健司·马科塔的大三学生抱怨布鲁诺给他的作业分数太低,还告诉导师,要是他“长得可爱,有乳房”的话,分数可能就会比较高。导师要他解释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说服他写下他对布鲁诺评分方式的看法。“重点是,”罗杰继续说,“如果有学生认为自己因为教师跟另一个学生交往而受到不公平待遇,我们就必须开始调查骚扰行为,尽管那另一个学生没提出申诉。现在的情况——如果我说错了,请伊莲指正——我想还不到必须终止合约的程度;如果那另一个学生真的提出申诉,就必须走到这一步。但我们至少应该把他找到这里来,让他知道警惕。我猜,光是他的学术记录可能永远染上污点,应该就足以阻止他继续这种行为。这样一来,即使他否认跟学生有任何牵扯——由于我们采取‘假定有罪’的政策,他八成会否认——我们也已经做了保护学生的工作,而不必正式全面调查,搞得天翻地覆。各位同意吗?”我们都点头,尽管我边点头边清清喉咙,明白自己对于那件占据脑海好几天的事,已经作了决定。“罗杰,”我说,“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这个假定有罪的政策?”
  “很简单。如果教师被发现跟学生交往,而又有人提出申诉,那么我们便假定教师——不管是男是女——有性骚扰之实。责任完全落在教师这一方,他必须证明自己没有骚扰学生。”“所谓‘被发现’,指的是……”他的蓝眼朝我的脸注视片刻。我感觉同事的注意力都转向我,警觉而好奇。“可以是受害者提出控诉,加上一名或多名证人的证词,经本委员会认为可信,或者……”“如果骚扰行动被一个可信的证人看见呢?”“你是说骚扰者被逮个正着?那当然算数!”“我有点难以启齿。”我说。这时连伊莲都转向了我,那双发红的眼睛(我想除了失眠也因为哭泣)瞪得大大的。我讲话时特别表现得对她和罗杰同等看重。“前几天晚上,我恰巧在火车站看见布鲁诺跟一个学生在一起。”“女学生?”罗杰问。“是的。”“他在骚扰那个女生?”“我得说是这样没错。”希娜·萨依德转向我。
  “他当时在做什么?”她是个眼睑厚重、疲于世故的女人。“他想说服女孩跟他一起回纽约,还吻了她。”“而女孩不想跟他一起走?”希娜问,我感觉她语气中有种兴味盎然的私密反讽。“我听到女孩说不想。而且我强烈感觉到她不太希望被吻。我看见她一度转开脸。”“后来怎么样了?”罗杰问。“我不知道。我的火车来了,我就上了车。”“哦。”“你怎么会看到他们?”希娜说,“如果你方便说的话。”我解释我当时在候车室,别无选择,想不看见那一幕都不行。
  “我当然对这整件事感到非常尴尬,”我补充道,“而且坦白说,我本来已经决定不提这件事。没人喜欢打小报告。但我想,总的来说,什么也不讲是很懦弱的行为。要是我们不认真看待这个委员会的职务,那还不如打包回家算了。”罗杰使劲点头。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这么做很有勇气。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伊莲,你有没有什么建议?”直到开口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把这些和盘托出,但我确实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尽管这种行为表面看来很像刺探、打小报告,但我认为,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很符合我期盼自己能做到的“坦白直接”的人生态度。而且事实上,这么开诚布公讲出来,让我有种愉快的解脱感,觉得自己坚强又勇敢——甚至足以让我大胆到,就在彼时彼地,立刻开始执行我这一天的另一项重大决定,也就是关于伊莲的决定。开口回答罗杰之前,她想了一会儿,这时我一手伸到桌下,放上她大腿。这举动造成触电般的效果,她猛然坐直仿佛被咬了一口,不过立刻用一阵狂咳掩饰过去。“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说,拍着胸口。“要不要我倒杯水给你?”罗杰问。
  “不用,不用,我没事。不好意思。”伊莲不但没有试着挪开我的手,反而一待恢复镇定,便偷偷把自己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关于你的问题,罗杰,我想应该把劳伦斯刚才告诉我们的事加进布鲁诺的文件记录。至于终止合约,八成需要那个学生本人提出申诉。但这么做还是可以加强对这个教师的压力,让他不再去招惹这些孩子。”“你认为我们应不应该告诉他,我们知道他跟学生有牵扯?”伊莲看着我,语调中立,但那双疲惫的眼睛又开始闪亮有神了。“我想这得由劳伦斯决定。”我温柔地捏捏她大腿。她嘴唇一阵含蓄的颤抖。“他知道我看见了他。”我说。“那么让他知道你告诉了我们也无妨,”罗杰表示,“除非你强烈反对?”“我并不喜欢这样。不过如果没有其他转圜方式的话……”罗杰思索了一阵。“再考虑一下,也许我们应该暂不透露,除非那个学生亲自申诉。你大概不知道她是谁吧?”“坎蒂达什么的?”这时希娜·萨依德的深色眉毛扬起一侧。
  “坎蒂·约翰森?瘦巴巴的?有点像前拉斐尔画风的人物,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听起来像她没错。”“她是我负责的学生。”罗杰转向她。“那么也许你该跟她谈谈,希娜。”希娜发出不置可否的声响。
  “你认为不妥吗?”罗杰问,语调并不挑衅,但强烈得令人意外,再度让我意识到他对这种事的认真投入。为了达到他要的结果,就算让几个人苦恼,他显然也不在意。希娜注视他片刻——我感觉她是在跟自己辩论值不值得进一步讨论这一点。“一点也不。”她以愉悦的声调说,“我会跟她谈谈。”罗杰乘胜追击:“在我听来,这事情可能对那学生的心理造成负面影响。你说她很瘦?”“竹竿似的。”“我想你应该跟她谈谈。”“我说过会跟她谈,就会跟她谈。”几分钟后,院长助理把布鲁诺带进会议室。你或许会以为,事业有可能染上终极污名的他会显得紧张兮兮,但他一走进来,立刻可以很明显看出他决定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面对这场会议。他咧嘴对我们亲切微笑,侧坐在椅子上,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他看着我。
  “哈罗,劳伦斯。”他静静说道。我再度感到压力,他以一厢情愿的特异方式想把我变成共犯。我向他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先前已对同事表明立场,但他这种友善的态度似乎有所算计,想让我显得像个表里不一的小人,这点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是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啦?”罗杰不理会布鲁诺语带鄙夷的激将法,径自解释有学生指控他评分不公,而在目前的情况下,布鲁诺有可能受到更严重的性骚扰指控。
  “我这辈子从没骚扰过任何人。”布鲁诺以他那刮擦般的嗓音打岔道,“我个人从来没有这种需要。”罗杰温和地插话:“我们也很希望你不会受到这种指控。所以我们才请你来这里开会。”“是谁威胁要对我作出这种指控?”“布鲁诺,请容我先说两件事……”
  罗杰以平静、公正的语调说,“第一点,本校跟其他某些学院不同,并没有明文规定教师绝对不可以与学生交往,因此我们有责任采取特别严格的保护措施。你可以选择跟学生交往,但是后果自负。只要学生一提出任何涉及性骚扰的申诉,你就会被视为有罪,我们会二话不说请你卷铺盖走路。”“有人检举我了吗?”“不。还没有。没有学生提出。但是布鲁诺,我要说的第二点是,你有大好前途摆在眼前。你显然很有教学才华,可以在本校取得终身教职,何必搞砸这一切?”“没有学生检举我性骚扰,但另有别人告密?”“这——这一点你目前不需要烦心。”“那你到底要说什么,罗杰?”“在这个阶段,我想你只要承诺不再继续走这条你可能已经走上的路,我想应该就够了。是不是?”罗杰看看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点头,他转回去面对布鲁诺。布鲁诺只是咧嘴露出不屑的微笑。“我愿意冒被告密的风险。”他夸口回答。尽管我眼睛直盯着桌上的会议记录,却仍感觉到他正注视着我。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罗杰叹气。“可以了。但请你记住。本委员会负有某些职责,而我们对这些职责都很认真看待。”布鲁诺站起来。“我会记住的。”房门关上,一阵沉默。“就这样了。”罗杰静静说道,“希娜,你会跟你学生谈一下吧?”“我会尽力而为,罗杰。”希娜疲惫地回答。连她似乎都对布鲁诺的态度感到烦扰不安。
  几分钟后,我与伊莲并肩穿过校园。下午天气回暖,出了太阳,在远方传来的车声喧嚣之外,还可以听见融化的雪水潺潺流进排水沟的声响。有一段时间我们沉默走着——我感觉到这段沉默对她而言是充满激情的。“我差点想放弃你了。”她终于说,声音沉厚。“对不起。”我没试着解释为什么先前没跟她联络。“哦,不,我才该说对不起。我想我只是……太兴奋了。”“那很好。我希望你觉得兴奋。”“哦……谢谢你这么说。”“你想做什么?”我问。“我想做饭给你吃。这就是我想做的。”“我正希望你会这么说。”“我的花菜馅饼可是很有名的哦。”“我已经开始流口水了。”“你哦!”她笑着说,把她家地址涂写在小纸片上,然后我们含情脉脉对望一眼,分道扬镳。她就住在前一站的火车站附近,因此晚餐前我若回曼哈顿反而浪费时间。
  我有两小时要打发,回办公室途中顺便开信箱,拿到一个系所使用的信封,里面是安珀请我帮她看的那篇文字。我迟疑地把那篇东西放在书桌上读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专心,只想着它的作者——无论何时,只要安珀在场,总是似乎能够鲜明无比地悬浮在我意识深层的舞台上,也总是给我带来某种忧虑感。我立刻捕捉到遥远过去的一丝痕迹:一声微弱的回音,就像敲锣之后袅袅回荡的、几乎听不见的最后一声回响。有时候我觉得,心智——至少是我自己的心智——并非如我们喜欢想像的那样有无限的空间,反而是相当基本的器官,对于体验到的种种事物只有非常有限的类别,只凭极为粗浅的相似点就把各异其趣的种种现象归作一类。
  所以,有时候你会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真正分清楚过。比方说,你出生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狗的邻居,跟你后来移居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猫的邻居,两人都只被归类为“养宠物的邻居”。当你意识到原先被你联结在一起的人或物其实毫无关系时,总是会有点震惊。以安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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