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悠路-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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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胤禛虽然完好地坐着,但见他僵硬的脸色,呆滞的目光,志远大口大口地喝茶,足以看出方才的劝导有多猛烈,志远嗓音都有些沙哑了,这位可是能说一个多时辰不用喝水的主儿。
胤禛的眼珠转向志远,断断续续地道:“你如此侍君?”
受了教育的胤禛,明白了一件事,志远比小人还奸佞,比泥鳅还滑,偏偏摆出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这等人不是大奸之徒,就是青史留名并得善终的贤臣。
“我有妻儿需要照顾,不仅是万岁爷的臣子,也是夫人的丈夫,儿女的阿玛,府里的顶梁柱,一时意气惹恼了万岁爷,我受些苦没什么,我总不能看着儿女吃苦,看着夫人受罪。耿直名臣,不是屡犯圣颜,弹劾奸佞之徒,要讲究机缘火候,办差有功,你占六分,属臣得占四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话用于官场同样适合。”
“圣人名训,君子不党,小人以利诱之。”志远捋了捋胡须,叹道:“人活一世,骂名赞名有何妨?求的不过是无愧于心,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住百姓,抚养儿女成才,继承家业,吾愿足以,千秋功过留待后人品论,今世于吾有影响否?”
“你的意思是今生畅快……后世……后世不重要?”
“四爷执拗了,您本性纯善,忧国忧民,如何闯下滔天大祸?您行事有章有法,爱惜百姓,行大善之道,何惧身边无能人志士辅佐?何惧史书曲解?即便有一时骂名,总会有正名之时。”
胤禛心中豁然开朗,一直压在他身上的枷锁尽去,雍正皇帝……他的功过总会有平反的一日,胤禛起身拱手道:“多谢。”
志远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谦虚道:“不敢不敢。”
见胤禛重新坐下,志远道:“您被皇上责打,一是索额图抓住您的错处,即便您没错,但在皇上眼里是错了,你可见户部的属臣为您说话辩解?你用力太过,缺了怀柔手段,分利不均。”
“但他们出言,不是说爷结党?”
“四爷,何为党?”志远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有名的得罪人,有名的不党,然一旦被人上告,无论是礼部,工部,还是兵部……他们都会为我仗义执言,这为何?我错了,意味着他们错了,不结党胜似结党,这一点进过官场沉浮的人都看得出,御史盯了我不是一年两年,他们只能在小处无中生有,万岁爷不会信,对我来说不伤及根本,一旦在涉及大事上,会涉及我身后一大片的人。”
“索大人如今收敛了些,但他权势仍在,他不知道贪恋权位是犯皇上忌讳的吗?他知道,但眼下容不得他退去,他的属臣可退,保一世平安,他一退,便是万劫不复,为今之计——唯有太子爷他顺利承接帝位,赫舍里一脉才可长远,然太子登基后,也容不下权臣外戚,死结,这是死结,解不开的死结。”
胤禛慎重地点头,终于明白他欠缺的是什么了,“不是爷没错,爷的错处是没看清。”
志远放心地点头,“四爷明白过来,这顿板子挨得就值了。”
他算是明白了,志远为何人缘不错,明明他得罪了很多人,但有更多的人帮着他,不仅是他站住了理,行事小心不留漏洞,更重要的是他身后有皇上的支持,他所行之法得各部堂官的支持,弹劾志远便是弹劾朝臣,胤禛敬佩地叹道:“你堪称奇人。”
“老爷,夫人求见。”
守在门外的小厮传话,志远拧了拧眉,道:“请夫人进来。”
碧玉的门帘挑开,瓜尔佳氏走进书房,她眸子扫了一圈,胤禛已经不像刚来府里时那么的落寞哀愁,料想是被丈夫给拍通了思路,瓜尔佳氏向胤禛俯了俯身:“见过四爷。”
“免礼,免礼。”胤禛避让开了,对瓜尔佳氏他是服气的,瞥了志远一眼,胤禛暗自摇头,唯有他觉得她妻子是贤惠需要照顾的,似瓜尔佳氏这样的女人,唯有志远能受得了,胤禛见瓜尔佳氏唇边的笑容,还是觉得舒瑶不像她挺好。
“老爷,最近几日府上不宁。”
“怎么?”
胤禛立起了耳朵,认真地听了起来,瓜尔佳氏可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明知道自己在书房,特意赶过来说的话,一定不是小事,府上不宁?怎么会?毒瘤志成夫妻已经清除掉,老太太也很老实,她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志远不孝顺?够她憋屈的了。
瓜尔佳氏叹道:“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人监视咱们公爵府,仿佛像是书上说的死士暗卫,皇上是不会行此龌龊的事儿,世上除了皇上之外,还有人敢养死士?”
胤禛心一震,垂下眼睑,陷入了沉思。
第312章 过招
志远对康熙皇帝有时会耍心机,但对于妻子瓜尔佳氏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诚,向旁边的椅子指了指,瓜尔佳氏顺势坐下,瞥见胤禛垂着眼睑,嘴角微微翘起弧度,女婿不是朽木,这一点尤其是让她满意。
“死士暗卫之事不得轻易提起,皇上英明神武尚且不养死士,谁敢不顾礼法触犯圣颜,需知世上不是天知地知,没有全然的秘密。”
“老爷说得也是也不是。”
志远扬了扬浓眉,“何故?”
“关键看万岁爷是不是在意死士暗卫,再折腾也得在万岁爷的可控制范围下。”瓜尔佳氏瞟了胤禛一眼,“如果皇上不满意,翻手之间便会烟消云散,再多的死士有什么用?凡人还能争得过天子?”
“皇宫不说戒备森严,但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养死士暗卫,真当万岁爷不知道?”
瓜尔佳氏弹了弹袖口,“我虽然不晓得是哪位贵人看得起忠勇公爵府,但此事……”
“明日早朝我会向皇上进言。”志远截断瓜尔佳氏的话,安慰她道:“夫人暂且放心,为夫不会让你整日里担惊受怕,外面的事交给我处理,为夫这就写折子。”
“书轩,给我研磨。”
“是,阿玛。”
志远说动笔就动笔,同书轩去东阁间写折子,胤禛抬眸看出志远的刚正不阿,同时也看出瓜尔佳氏的惊愕,心底却泛起一丝畅快,她也不都是算得一清二楚,起码志远总会在她意料之外,对付精明之人,她算无一漏,面对志远她也会有无计可施之时。
胤禛敏锐多疑,自然会想明白瓜尔佳氏今日来书房用意,不就是暗自提点他死士暗卫此时不应该有,康熙皇帝责打他,不是因户部银子,而是不信任他,知道了他养捻杆儿的事儿。
瓜尔佳氏问道:“老爷是写折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折子?”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何惧旁人的目光?”
“可是您就不怕死士是万岁爷……”
志远摇摇头,道:“夫人不知道万岁爷的信心,他即便养着密探也不会如同前明皇帝的锦衣卫,东厂西厂,他不屑于看着朝臣,无信心之人那都是密探暗卫,他们不是为了打听消息,是心虚,是欲图谋不轨,如此奸佞小人,就应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夫人不必多言,为夫心意已决。”
志远领着儿子去写奏折,胤禛捂了捂额头,可以料想明日的大朝会如何的精彩,有博古通今的书轩帮忙润笔,那是一片何等的锦绣文章啊,会如何的触痛小人之心,会骂人的,骂人狠的,影响深远的都是读书人,胤禛想着回去就把捻杆儿化暗为明,他觉得康熙皇帝打他一顿是轻的,总比被志远堵着门教育一顿的好。
瓜尔佳氏满腹的主意,满腹的策划,在志远面前生生被堵住了,想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光明磊落?我看他才是破解阴谋的高手,隐于黑暗之人最是见不得光,将他们的皮剥了,再难兴起风浪来。”
她话题一转,将声音压得很轻,“死士暗卫交给老爷做,料想不会再出岔子,四爷您心里也有分寸,我不便多言,唯有一句话,死士暗卫并非只能行走于黑暗之间,今日能化暗为明,明日便可化明为暗。”
胤禛手指一颤,故作平静地端起茶杯,仿佛没听清楚瓜尔佳氏所言,瓜尔佳氏眸子一直看向东阁间,即便隔着墙壁也好像能看见一脸正气的写折子的丈夫,以及在他身边为他参详的儿子,语调清幽:“时机为重,皇上尚未糊涂。”
“嗯。”
瓜尔佳氏听见这声轻嗯,继续说道:“四爷进宫给德嫔娘娘请安时,不妨多说上一句话。”
“什么?”
“自古有监守自盗者,未尝就没有自损得利者,后宫争宠,会有很多的牺牲,关键看得到的利益够不够,十倍利可使人忘义,百倍利可使人忘情,千倍利使人不顾生死,生死都不顾了,害怕区区的受伤?”
胤禛眸子幽暗,“她敌不过娴嫔娘娘。”
不是胤禛瞧不上德嫔,她连舒瑶都制不住,娴嫔最近宠冠后宫,她既然敢对自己下毒,料想绝非一般人可对付,她已经降为德嫔了,胤禛不想她连最后的面子也丧失了。
“您不了解德嫔娘娘,她诚然有些偏心,但能从宫女做到四妃,荣宠不断,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良妃娘娘曾经也是宫女,艳冠后宫,可又如何?还不是最近才获得妃位?不是因八阿哥,她一辈子也就个贵人,万岁爷不宠她?良妃娘娘只有八阿哥一个,而德嫔娘娘,生下了三子两女,您长在宫中,但却很难知晓后宫女子的艰辛,除了六阿哥之外,她所生的儿女都养大成人,德嫔娘娘同样不容易,况且……”
瓜尔佳氏缓了一口气,眸子闪过一道锋芒,“中毒之事是德嫔娘娘今生最大的屈辱,她定是想要洗清冤屈,即便不是为了您,还会想着十四阿哥。”
“十四弟?”胤禛抿了抿嘴唇,“爷会看着他。”
瓜尔佳氏淡笑,现在他看着十四阿哥,将来如果他对不住他,他下手比对任何人都狠,胤禛的性子太烈,“她看起来是对德嫔娘娘,但宠惯后宫,就得无人敢触犯其锋芒。”
前次她敢对自己下毒,弄倒了德妃,再弄倒旁人,也是很正常的,后宫争宠是看不见的流血,突然杀进来一位强敌,弄乱了后宫秩序,料想有人不服,胤禛郑重地点点头,同仇敌忾吗?也是枪打出头鸟,娴嫔得了皇阿玛的宠爱……
“没有永远的敌人。”瓜尔佳氏记得清楚,当年高宗王皇后为了分宠萧淑妃,将女帝从感业寺接回,后发现控制不住……王皇后最后还不是同萧淑妃联手,可惜的是,她们已经压不住了,凤凰展翅,凤鸣千里岂是她们可以打压下去的?
瓜尔佳氏神色有些许的朦胧,前生联合……利用……背叛的事她做得多了,从袖口中拿出宣纸推给胤禛,起身道:“我去看着厨房,您同瑶儿用了膳再走,今日鱼很新鲜,我亲自给瑶儿做鱼羹吃。”
如同来时的突然,瓜尔佳氏离去时同样让胤禛意外,但此时胤禛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瓜尔佳氏给他的那张宣纸上,在他的额头处隐现汗珠,索额图真是把她得罪狠了,连环计策之下,他不死……皇阿玛不会让他死,可却是比死更痛苦的圈禁……胤禛身子向后靠,手中的宣纸飘落,她去做鱼羹……给她最疼爱的女儿洗手做羹……
胤禛有几分怅然,更有几分的兴奋,他本就是小心眼儿的人,索额图设计他,还不准他反击吗?胤禛盯着飘落在地面上的宣纸,先将死士暗卫的事儿捅出去,再让娴嫔陷入宫斗中,宜妃,荣妃,惠妃,以及宫中的嫔妃贵人哪一个是好相处的?以前看在娴嫔圣宠不断的份上,忍了下来,一旦察觉康熙皇帝稍有不待见娴嫔……娴嫔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只是宫里还有一位太皇太后,她可是死命地保着太子,最为得意的是给康熙皇帝选了赫舍里氏做皇后,据说娴嫔也颇受她的喜欢,太皇太后甚至说娴嫔很像元后……胤禛看着宣纸上清秀的字迹,“很像的言下之意不是元后,太皇太后保的是太子,无人可越过规矩,无人可越过她,大清容不得外戚。”
顺治将皇后娜木钟都给废成了静妃,当时科尔沁的实力可比现在强多了,太皇太后也没敢说什么,她自己娘家倒了,更看不上权臣索额图,更有甚者……当初索尼不就是逼着她同康熙必须得立赫舍里氏为皇后?这些太皇太后会记得。
胤禛捡起宣纸,撕拉,撕拉,将宣纸撕碎,成一片片的碎纸,仿佛还不放心,将碎纸扔进了茶杯中,水化开墨迹,他盯着茶杯,碎纸吸水湿透贴在茶杯上,东阁间传来志远畅快的大笑,“对及,对及,轩儿说的这句得加上。”
胤禛仿佛能听见舒瑶睡觉的呼吸声,听见瓜尔佳氏在厨房做鱼羹,听见远在京郊的书逸练兵……他的眉头渐渐地松缓开,唇边溢出一丝得意,皇阿玛,您问过儿臣娶舒瑶可曾后悔,儿臣今日反问您一句,您可曾后悔否?
日头西陲,胤禛领着舒瑶用膳后返回四贝勒府,舒瑶挥手同阿玛额娘道别,安静地坐在胤禛身边,一会慢慢的身体靠向了他肩头,打了个哈欠:“还是爷身上舒服。”
“额娘做的鱼羹好吃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