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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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娘跪在地上,目不转睛,仰望着钱大老爷迷人的面孔。 “孙家女子,大公无私,身为妇人,有男子气,实属难得,”钱大老爷转身对钱谷师爷说,“赏她一两银子吧!”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六章 比脚(一)
皎洁的满月高高地悬在中天,宛若一位一丝不挂的美人。三更的梆锣刚刚敲过,县城一片静寂。夏夜的清风,携带着草木虫鱼的气息,如缀满珠花的无边无际的轻纱,铺天盖地而来。赤裸裸的月光,照耀着在自家院子里漫游的孙眉娘。她也是一丝不挂,与月亮上下辉映。月光如水,她就是一条银色的大鱼。这是一朵盛开的鲜花,一颗熟透了的果子,一个青春健美的身体。她从头到脚,除了脚大,别的无可挑剔。她皮肤光滑,惟一的一个疤,藏在脑后茂密的头发里。 这个疤是被一头尖嘴的毛驴咬的。那时她刚会爬行。她不知道母亲已经喝了鸦片,横躺在炕上死去。她在穿戴得齐齐整整的母亲身上爬着,恰似爬一座华丽的山脉。她饿了,想吃奶,吃不到,她哭。后来她跌到炕下,大哭。没人理她。她往门外爬去。她嗅到了一股奶腥味。她看到一匹小驴驹正在吃奶。驴驹的妈妈脾气暴躁,被主人拴在柳树下。她爬到了母驴身边,想与驴驹争奶吃。母驴很恼怒,张口咬住了她的脑袋,来回摆动了几下,就把她远远地甩了出去。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她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邻居。好心的邻居大娘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往她的伤口上撒上了许多石灰止血。她受伤很重,人们认为她必死无疑。她的风流成性的爹也认为她必死无疑,但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十五岁前,她一直很瘦弱,后脑勺子上一个大疤明亮。她跟着爹的戏班子走南闯北,在舞台上演小孩,演小妖,扮小猫。十五岁那年,她如久旱的禾苗逢了春雨,个头噌噌地往上钻。十六岁时,她头上的黑发蓬勃生长,如砍掉了树冠的柳树,爆炸般地抽出了茁壮茂密的芽条。黑发很快地就把脑后的明疤遮住。十七岁时,她皮下的脂肪大量积淀,这时人们才知道她是一个姑娘。而在这之前,因为她的大脚和毛发稀少,戏班子里的人一直认为她是一个秃小子。十八岁时,她发育成为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姑娘。人们遗憾地说: “这闺女,如果不是两只大脚,会被皇帝选做贵妃!” 因为两只大脚,这个致命的缺陷,二十岁时,她已经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后来,美貌如花的孙眉娘委屈地嫁给了县城东关的屠户赵小甲。眉娘过门后,小甲的娘还没死。这个小脚的女人,厌恶透了儿媳的大脚,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儿子用剔骨的利刃把儿媳的大脚修理修理。小甲不敢动手,老太婆亲自动手。孙眉娘从小跟着戏班子野,舞枪弄棒翻筋斗,根本没有受三从四德的教育,基本上是个野孩子。 当了媳妇,忍气吞声,憋得要死。婆婆挥舞着小脚,持着刀子扑过来。积压在眉娘心头的怒火猛烈地爆发了。她飞起一脚,充分地显示出大脚的优越性和在戏班子里练出来的功夫。婆婆本来就因为小脚而站立不稳,如何能顶得住这样一个飞脚?——一脚飞出,婆婆应声倒地。她冲上前,骑在婆婆身上,如同武松打虎,一顿老拳,擂得婆婆哭天抢地,屎尿厨了一裤裆。挨了这顿饱打后,老太太心情不舒坦,得了气臌病,不久就死了。从此,孙眉娘获得了解放,成了实际上的家长。她在临街的南屋开了一家小酒馆,向县城人民供应热黄酒和熟狗肉。丈夫愚笨,女人风流,美人当垆,生意兴隆。城里的浮浪子弟,都想来沾点膻味,但似乎还没有一个得逞。 孙眉娘有三个外号:大脚仙子、半截美人、狗肉西施。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六章 比脚(二)
斗须大会之后十天,钱大老爷的潇洒仪表和宽大胸怀在县城百姓心中激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又迎来了张灯结彩看夫人的日子。 按照惯例,每年的四月十八,平日里戒备森严、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县衙里的头面人物也不能随便进出的三堂,却要整天对妇女儿童开放。在这个日子里,知县的夫人,从一大清早起,就要在知县的陪同下,盛妆华服,端坐在三堂前檐下,面带微笑,接见群众。这是一个亲民的举动,也是一次夫贵妻荣的炫耀。 知县老爷的丰姿诸多百姓已经看到过,关于知县夫人的出身和学问的传说也早就将女人们的耳朵灌满。她们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这个好日子的到来。她们都想知道,天官一样的知县大老爷,到底匹配着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街谈巷议早就如柳絮一样满天飞舞:有说夫人容华绝代、倾城倾国的,有说夫人满脸麻子、貌似鬼母的,这截然相反的两种传说,更勾起了女人们的好奇之心。年轻的女人,想当然地认为,知县夫人一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年龄稍长、经验丰富的女人却认为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完美的事情。她们更愿意相信“好汉子无好妻,丑八怪娶花枝”的俗谚。 她们用人物猥琐的前任老爷那位花容月貌的夫人为例来证明自己的猜测,但年轻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尚未结婚的大闺女,依然是一厢情愿地把新任知县夫人想象成为从天上下凡的美人。 孙眉娘对这个好日子的盼望,胜过了全县的所有妇女。她与知县老爷已经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见面是在初春的一个细雨霏霏之夜,她因为投打偷鱼的猫儿,误中了知县老爷的轿子,然后把老爷引进了自家的店堂。借着明亮的烛光,她看到大老爷仪表堂皇,举止端方,宛若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大老爷谈吐高雅,态度和蔼,即便是一本正经的谈话里,也能透出一种别样的亲切和温存。这样的男人与自家杀猪屠狗的丈夫相比……无法相比啊!当时,其实她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一点点空间能容下丈夫小甲的形象。她感到脚步轻飘飘,心中怦怦跳,脸上火辣辣。她用过多的客套话和手忙脚乱的殷勤来掩饰心中的慌乱,但还是衣袖拂翻了酒碗,膝盖碰倒了板凳。尽管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老爷端着架子,但她从大老爷那不自然的咳嗽声里和大老爷水汪汪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大老爷心中的柔情。第二次见面是在斗须大会上。 这一次,她充任了斗须的最终裁判,不仅更清楚地看到了大老爷的容貌,而且还嗅到了从大老爷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气味。大老爷粗大光滑的发辫和挺拔的脖颈,离她的焦渴的嘴唇只有那么近啊只有那么近……她似乎记得自己的眼泪落在了大老爷的脖子上,大老爷啊,但愿俺的眼泪果真落在了你的脖子上,但愿你感到了俺的眼泪落在了你的脖子上……为了表彰她的公正无私,大老爷赏给她一两银子。当她去领取银子时,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师爷,用异样的眼光,把她从上往下地扫了一遍。 师爷的目光在她的脚上停顿的时间很长,使她的心从云端跌落到深潭。她从师爷的眼睛里猜到了师爷心里的话。她的心在呼喊着:天啊,地啊,娘啊,爹啊,俺这辈子就毁在了这两只大脚上。如果当初俺的婆婆真能用杀猪刀子把俺的大脚修小,俺就应该忍着痛让她修;如果能让俺的脚变小需要减俺十年阳寿,俺愿意少活十二年! 相到此她不由得恨起了自己的爹:爹啊,你这个害死了俺娘又害了俺的爹,你这个只管自己风流不管女儿的爹,你这个”把俺当小子养大不找人给俺裹脚的爹啊…… 即便你的胡须比大老爷的好,俺也要判你输,何况你的胡须不如大老爷的好。 孙眉娘捧着知县老爷赏赐的一两银子回了家。想起大老爷含情脉脉的目光她心情激荡,想起了师爷挑剔的目光她心中结满冰霜。看夫人的日子临近,城里的女人们忙着买胭脂买粉,裁剪新衣,简直如大闺女准备嫁妆,但孙眉娘在去不去看夫人的问题上还在犹豫仿惶。尽管与大老爷只有两次相见,大老爷也没对她说一句甜言蜜语,但她固执地认为自己跟大老爷已经心心相印,早晚会好成一对交颈鸳鸯。当街上的女人们猜测着即将显世的知县夫人的容貌并为此争论不休时,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好像她们议论的就是自己家中的人。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老爷的夫人美如天仙呢,还是希望大老爷的夫人丑似鬼母。如果她貌比天仙,自己岂不是断了念想?如果她丑似鬼母,大老爷岂不是太受委屈?她既盼望着看夫人的日子到来,又生怕这个日子到来。 鸡叫头遍时她就醒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无心做饭,更无心打扮。她在屋子和院子之间出出进进,连正在忙着杀猪的木头疙瘩小甲都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小甲问: “老婆,老婆,你怎么啦?你出出进进是脚底发痒吗?如果脚底发痒俺就帮你用丝瓜瓤子擦擦。” 什么脚底发痒?俺的肚子发胀,不走动就问得慌!她恶声恶气呵斥着小甲,从井台边上那棵开放得犹如一团烈火的石榴树上掀下了一朵,心中默默地祝祷着:如果花瓣是双,俺就去县衙看夫人;如果花瓣是单,俺就不去看夫人,而且还要死了与大老爷相好的心。 她将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十九片,单数。她的心中顿时一阵冰凉,情绪低落到极点。不算,刚才祝祷时俺的心不诚,这次不算数。她又从树上揪下一朵特别丰硕的花朵,双手捧着,闭上眼睛,暗暗地祝祷:天上的神啊,地上的仙,给俺一个指使吧……然后,她特别郑重地,将那些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 一片两片三片……二十七片,单数。她将手中的花萼揉碎扔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到胸前。小甲讨好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 “老婆,你要戴花吗?你要戴花俺帮你摘。” 滚,不要烦我!她恼怒地吼叫着,转身回了屋子,仰面躺到炕上,拉过一条被子蒙住头。 哭了一阵,心里感到舒畅了许多。她洗了脸,梳了头,从箱子里找出那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盘腿坐在炕上,努力克制住心猿意马,不去听街上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嗤啦嗤啦地纳起来。小甲又傻呵呵地跑进来,问: “老婆,人家都去看夫人,你不去吗?” 她的心一下子又乱了。 “老婆,听说她们要撒果果,你能不能带我去抢?” 她叹了一口气,用一个母亲对孩子说话的口气说:小甲,你难道还是个小孩子吗?看夫人是女人的事儿,你一个大男人去干什么?你难道不怕那些衙役们用棍子把你打出来吗? “我要去抢果果。” 想吃果果,上街去买。 “买的不如抢的好吃。” 大街上女人们的欢笑声宛如一团烈火滚进了房子,烧得她浑身疼痛。她将针锥用力地攮进鞋底,针锥断了。她把针锥和鞋底扔在炕上,身体也随即趴在了炕上。 她心乱如麻,用拳头捶打着炕沿儿。 “老婆老婆,你的肚子又发胀了吧?”小甲胆怯地嘟哝着。 她咬牙切齿地大喊着: 我要去!我要去看看你这个尊贵的夫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纵身下了炕,把适才用花瓣打卦的事忘到了脑后,好像她在去县衙看夫人的问题上从来就没犹豫过。她打水再次洗了脸,坐在镜子前化妆。镜子里的她粉面朱唇,尽管眼泡有些肿,但毫无疑问还是个美人。她将事实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顺手就从箱子里抓出来,当着小甲的面就换。小甲看到她的胸脯就要起腻。她哄孩子似地说:好小甲,在家等着,我去抢果果给你吃。 孙眉娘上穿着红夹袄,下穿着绿裤子,裤子外边套着一条曳地的绿裙,于是一棵盛开的鸡冠花来到了大街上。阳光灿烂艳阳天,温柔的南风,送来了即将黄熟的小麦的清新气息。南风撩人,老春天气,正是女人多情的季节。她心急如火,恨不得一步迈进县衙,但长裙拖地,使她无法快步行走。心急只嫌脚步慢,心急只觉大街长。她索性将裙子提起来,撩开大脚,超越了一拨拨挪动着小脚、摇摇摆摆行走的女人们。 “赵家大嫂,抢什么呢?” “赵家大嫂,您要去救火吗?” 她不理睬女人们的问讯,从戴家巷子直插县衙的侧门。半树梨花从戴家半顷的院墙内泛滥出来。淡淡的甜香,嗡嗡的蜜蜂,呢喃的燕语。她伸手折下一小枝梨花,摸索着插在鬓边。戴家听觉灵敏的狗汪汪地吠叫起来。她拍打了一下身上并不存在的土,放下裙子,进了县衙侧门。把门的衙役对她点点头,她报之以微笑。然后,一闪身的工夫,她就浑身汗津津地站在三堂院门前了。在三堂院门前把门的是那个外地口音、黑眉虎眼的青年公人,眉娘在斗须大会上见过他,知道他是知县的亲信。 公人对她点点头,她还是报之以微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