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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檀香刑-第31章

小说: 檀香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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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人的两侧,不时驰过挂着暖帘的马拉或是骡拉的轿车子,还有挎着篮子去亲友家送粥的京城百姓。离大锅越近,香气越浓。赵甲听到了一片咕噜咕噜的肠鸣。已经领到粥的人,有的蹲在路边,有的站在墙角,双手捧着碗,啼溜啼溜地喝。那些捧着粥碗的手,都如漆一样黑。两个僧人,站在锅边,操着长柄大铁勺,很不耐烦地把勺里的粥倒进伸过去的碗里。  粥从碗边上和勺子底上,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几条癞皮狗,忍着被人踢来踢去的痛苦,抢舔着地上的米粒。终于轮到那个人了。赵甲看到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碗,递到了僧人面前。僧人的脸上显出了奇怪的神情。因为在这支等待施粥的队伍里,人们的碗一个赛着一个大,有的碗其实就是盆,但这个人的青花碗用一只手就可以遮住。僧人小心翼翼地伸出盛满粥的勺子——勺子比那人的碗要大好几倍一一慢慢地往碗里倒,勺子刚一倾斜碗就盈了尖。那人夹紧腋下的衣包,双手捧着粥碗,对着借人客气地点点头,然后便低着头走到路边,一撩袍襟蹲下去,无声无息地喝起来。就在这人捧着粥碗一转身的时候,赵甲认出了这个高鼻阔口、面有菜色的人,正是刑部大堂某司的一个主事。赵甲认识这张很气派的脸,但是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他的心里不由地替这位主事大人叹息。能在六部授主事职,必然也是堂堂进士出身,但竟然穷到捧着碗在施粥棚前乞食,实在也算天下奇闻。赵甲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知道京官们捞钱的方法和升官的门道。眼前这个蹲在路边雪地里捧着碗舔粥的人,如果不是个特别的笨蛋,就是一个难得的圣贤。  赵甲和徒弟领到粥后,也蹲到了路边,慢慢地喝起来。他的嘴喝着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人。那人将精巧的青瓷小碗捧得严严实实,显然是用粥碗的热量温暖着双手。周围的贫民和叫花子们把粥喝得一片响声,惟有那人喝粥时悄无声息。  他喝完粥后,用宽大的袍袖遮着碗和脸,不知道在干什么。赵甲马上就猜到了。果然,等他把袍袖放下来时,赵甲看到,那只青瓷小碗已经被舔能得干干净净。那人把碗揣在怀里,匆匆地往东南方向走去。  赵甲和徒弟尾随着那人,尾随着那人也就是向刑部衙门的方向走。那人双腿很长,步幅很大,每走一步脑袋就要往前探一下,仿佛一匹莽撞的马。赵甲和徒弟在后边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后来回亿起这次跟踪,赵甲也说不明白自己的动机。  当那人走到砂锅居饭庄,正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抄近路时,脚下一滑,身体向后,跌了一个四仰八叉,那个蓝色的小包袱也扔出去很远。赵甲心中一惊,想上前去帮扶,又怕惹来麻烦,便站在原地悄悄地观望着。那人平躺了一会,看样子很是艰难地爬起来,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歪倒了。赵甲知道他受了伤。他把腋下的大碗交给徒弟,自己跑上前去,把那人搀起来。他关切地看着那人沁满汗珠的脸,问:  “大人,伤着了吧?”  那人不说话,扶着赵甲的肩头往前走了几步,痛疼扭曲了他的脸。  “大人,看样子您伤得不轻。”  “你是谁?”那人满面狐疑地问。  “大人,小的是刑部大堂的衙役。”  “刑部大堂的?”那人道,“既是刑部的,我为何不认识你?”  “大人不认识小的,但小的认识大人,”赵甲说,“大人要小的干什么,只管吩咐。”  那人又试探着走了几步,身体一软,坐在雪地上,说,“我的腿不能走了,你去帮我截辆车,把我送回家吧。”  
第十章  践约(二)
赵甲护着一辆运煤的驴车,把受伤的大人送到了西直门外一座破旧的小庙里。  庙院里,一个身材很高但似乎弱不禁风的青年正在雪地里练武。怪冷的天气,他竟然只穿着一件汗榻儿,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赵甲搀着大人进了院,青年跑上前来,叫了一声父亲,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庙里没有生火,冷风刮着窗纸飕飕响,裂开的墙缝里,塞着破烂的棉絮。炕头上瑟缩着一个正在纺线的女人。女人面色枯黄,头发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绒,看起来似一个老祖母。赵甲与那青年把大人扶到炕上,作揖之后就要告辞。  “我姓刘,名光第,是光绪癸未科进士,在刑部大堂当主事已经多年,这是我的夫人和我的儿子,家境贫寒,让‘姥姥’见笑了!”大人和善地说。  “大人已经认出了小的……”赵甲红着脸说。  “其实,你干的活儿,跟我干的活儿,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为国家办事,替皇上效力。但你比我更重要。”刘光第感叹道,“刑部少几个主事,刑部还是刑部;可少了你赵姥姥,刑部就不叫刑部了。因为国家纵有千条律法,最终还是要落实在你那一刀上。”  赵甲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  “刘大人,您的话,真让小的感动,在旁人的眼里,干我们这行的,都是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可大人您,却把我们抬举到这样的高度。”  “起来,起来,老赵,”刘光第说,“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改日我请你喝酒。”  然后他又吩咐那位瘦高的青年,“朴儿,送赵姥姥出去。”  赵甲慌忙说:  “怎敢劳公子大驾……”  青年微微一笑,双手做出了一个客气的手势。他的礼貌和谦和,给赵甲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十章  践约(三)
光绪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刘光第穿着官服,提着一个油纸包儿,走进了刽子手居住的东耳房。刽子手们正在炕上猜拳喝酒,庆祝新年;一见大人进屋,个个惊慌失措。赵甲赤着脚从炕上出溜下来,跪在炕前,道:  “给大人拜年!”  刽子手们跟着赵甲出溜下炕,都下了跪,齐声道:  “给大人拜年!”  刘光第道:“起来,都快起来,地下凉,都上炕。”  刽子手垂手肃立,不敢上炕。  “今天我值日,跟你们来凑个热闹。”刘光第揭开油纸包儿,露出了一些煮熟的腊肉,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瓶烧酒,说,“肉是家里人做的,酒是朋友送的,你们尝尝。”  “小的们怎敢与大人同席?”赵甲说。  “今日过年,不讲这些礼节。”刘光第道。  “大人,小的们实在不敢……”赵甲道。  “老赵,你怎么啦?”刘光第摘下帽子,脱去袍服,说,“大家都在一个衙门干事,何必客气?”  刽子手望着赵甲。赵甲道:  “既然刘大人看得起我们,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大人您先请!”  刘光第脱去靴子,爬上炕,盘腿坐下,说:  “你们的炕头烧得还挺热乎。”  刽子手们都傻傻地笑着。刘光第道:  “难道还要我把你们抱上来吗?”  “上炕,上炕,”赵甲道,“别惹刘大人生气。”  刽子手们爬到炕上,一个个缩手缩脚,十分拘束。赵甲拿起杯子,倒满,屈膝跪在炕上,双手举杯过头,说:  “刘大人,小的们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升官发财!”  刘光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  “好酒,你们也喝嘛!”  赵甲自己也喝了一杯,他感到心中热浪翻滚。  刘光第举起酒杯,说:  “老赵,上次多亏你把我送回家,我还欠着你一个人情呢!来吧,都把酒满上,我敬你们大家一杯!”  刽子手们都很激动地干了杯中酒。赵甲眼里江着泪水,说:  “刘大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没听说过一个大人,跟刽子手一起喝酒过年。伙计们,咱们敬刘大人一杯吧!”  刽子手们跪在炕上,高举起酒杯,向刘光第敬酒。  刘光第与他们一个个碰了杯,眼睛放着光说:  “伙计们,我看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干你们这行,没有点胆量是不行的。胆量就是酒量,来吧,干!”  几杯酒下肚之后,刽子手们渐渐地活泼起来,身体自然了,手脚也找到了着落。  他们轮番向刘光第敬酒,显示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放本色。刘光第也放下架子,抓起一个酱猪蹄大啃大嚼,抹得两个腮帮子明晃晃的。  他们吃完了盘中肉,喝干了壶中酒,都有了八分醉意。赵甲满脸笑容。刘光第眼泪汪汪。“大姨”满口胡言乱语。“二姨”睁着眼打呼噜。“三姨”舌头发硬,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一些什么。  刘光第蹭下炕,连声道:  “痛快啊!痛快!”  赵甲帮助刘光第穿好靴子,外甥们帮他穿上袍服,戴上帽子。刘光第在众刽子手的陪同下摇摇晃晃地参观了刑具陈列室,当他看到那柄把子上拴着红绸的“大将军”时,突然问:  “赵姥姥,这柄大刀,砍下过多少颗红顶子?”  赵甲道:  “小的没有统计过……”  刘光第伸出手指,试了试那红锈斑斑的刀刃,说:  “这刀,并不锋利。”  赵甲道:  “大人,人血最伤刀刃,每次使用前,我们都要打磨。”  刘光第笑着说:  “赵姥姥,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有朝一日,我落在了你们手里,你可要把这把大刀磨得快一些。”  “大人……”赵甲尴尬地说,“您清正廉洁,高风亮节……”  “清正廉洁活该死,高风亮节杀千刀!”刘光第感叹道,“赵姥姥,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大人……”  刘光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东耳房。刽子手们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的背影。  
第十章  践约(四)
在十二杆大喇叭的悲鸣声中,名噪天下的戊戌六君子被十二个身穿号衣的公人架持着,从破烂不堪的囚车里下来,沿着台阶,登上了半尺高的执刑台。  执刑台上新铺了一层红色的毛毡,周围新垫了一层厚厚的黄土。看着眼前这些新鲜气象,刑部大堂的“姥姥”——首席刽子手赵甲的心中稍稍地得到了一些安慰。  他带着徒弟,跟随在六君子后边登上了平台。大喇叭悲鸣不止,一声比一声凄厉。  喇叭手的额头上流着汗水,腮帮子鼓得好像皮球。赵甲看了一眼并排而立的六位大人,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个个不同。谭嗣同下巴扬起,眼睛望着青天,黑瘦的脸庞上蒙着一层悲壮的神色。紧挨着他的是年轻的林旭,他的小脸煞白,没有一点血色,苍白而单薄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身躯肥大的杨深秀,侧歪着方正的大头,歪斜的嘴巴里,流着透明的涎水。面目清秀的康广仁,神经质地抽泣着,不时地抬起衣袖,擦拭着眼泪和鼻涕。身材矮小、精神矍钎的杨锐,一双漆黑的眼睛,往台下张望着,好像要从人群里找到自己的旧日相识。身体高大魁梧的刘光第神色肃穆,双目低垂,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正午时刻就要到了。台后竖起用以测量日影的杉木杆子,投下的影子即将与杆子垂直。这是一个灿烂的秋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执刑台上的红毛毡、监刑官员身披的红斗篷、仪仗队里的红旗红幡红伞盖、官员头上的红顶子、兵勇帽子上的红缨络、屠刀“大将军”把柄上的红绸子……都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热烈火爆的光芒。一大群白鸽,在刑场上空翱翔,一圈连着一圈,翅羽窸窣,哨子嘹亮。  成千上万的看客,被兵勇们阻拦在离执刑台百步开外的地方。他们都抻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往台上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让他们或是兴奋、或是心痛、或是惊恐的时刻。  赵甲也在等待着。他盼望着监刑官赶快下令,干完活儿立即回去。面对着六君子这样六副惊心动魄的面孔,他感到局促不安。尽管他的脸上已经涂了一层厚厚的鸡血,宛如戴上了一副面具,但他的心还是感到紧张、甚至有几分羞涩,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遮丑的下衣一样。在他漫长的执刑生涯中,失去了定性、丧失了冷漠,这还是第一次。在往常的执刑中,只要红衣加身、鸡血涂脸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里的一块黑色的石头。他恍惚觉得,在执刑的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活动着的,只是一架没有热度和情感的杀人机器。所以,每当执刑完毕,洗净了手脸之后,他并不感觉到自己刚刚杀了人,一切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但今天,他感到那坚硬的鸡血面具,宛如被急雨打湿的墙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脱落。深藏在石缝里的灵魂,正在蠢蠢欲动。各种各样的情感,诸如怜悯、恐怖、感动……如同一条条小小溪流,从岩缝里泊旧渗出。他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庄严的执刑台上时,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如果冷漠也算一种感情,那他的感情只能是冷漠。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可能毁掉他的一世英名。他不敢正视六君子,尤其是不敢看到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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